一夜奔波,奇怪的是她并不觉得口渴,却还是端了碗饮过一口,垂目道:"我说与他了,我说我要赢了,他不肯替我开门。 你大可试试你的兵法不争,也试试你的楚王汉王。" 薛凌丢了茶碗,道:“该说的我都说了,有何计较伱们看着办就好,你说的不错,在哪都是生死未知,你二人要提前逃命,也无需考虑我。” 说罢拱手离了帐子,外头天还没亮,十来步远处有胡人站着,想来是拓跋铣交代时时跟着她,不过也有可能是胡人内部值夜,总之都是眼睛,想跑是不太现实。 薛暝站到近处道:“可要回去睡些时候。” 薛凌轻摇了摇头,回头看霍姓二人帐子里灯火还亮,只道自己想静静,让薛暝不要跟着。 薛暝道:“现已不比前两日太平,还是不要独身来去。” 薛凌笑笑,认真样指了指远处站着的胡人,轻道:“你看,如果我们要硬闯的话,有几分把握能回到汉地去。” 薛暝唯恐她有此打算,坚决摇头,轻道:“不行的,胡人擅弓,咱们没人接应,根本不可能走脱,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冒险。” 薛凌摆了摆手,笑道:“可不是来哉,那你跟着我做什么。”她复指了指身后霍姓二人帐子,道:“没听见那位要去当说客么,拓跋铣定要寻我,只是不知道他昨夜宿醉,要睡到几时。” 又长出一口气,混若万事看开,道:“都随便吧,兵来将挡,如此而已。” 薛暝无声看看左右,嗓子更低,轻问:“那来的究竟是……” 薛凌抿嘴,没立时答话,而是抬起左手看了看,火光离的远,黎明之前格外黑,这一年,好像从没看到这道疤痕如此淡过。 她右手搭上去,似乎还有轻微余温尚存,到底喜色难掩,她垂头,轻道:“是我一个伯伯。”话落又忍不住叹气,道:“我在那河边瞎等,怎么没回来看看。” 薛暝也多了些心喜,道:“既然这样,他应该不会看着你出事。” “那当然是不会。”薛凌高声戛然而止,片刻无奈道:“可他多半不会开门啊。” 看她截然态度,薛暝更添放心,道:“无妨,只要你能走,管别的做什么。” 这说法好像也有道理,只要人在,总有别的法子。她推薛暝,道:"你去睡吧,呆会那个姓霍的铁定能走,看看你能不能跟着走。 要是能走,别回来的好。" 她对这事儿倒颇有信心,回转头来笑:“你去了之后,就说我求他救你,他定要答应。到时候你回京找含焉,要点钱,随便干点啥,吃点好的,喝点好的。” 薛暝含笑称好,除非天上突然掉金子,还得是掉的原上积厚三尺,不然拓跋铣没有丝毫可能让自己走。薛凌此话说来,更像是给他画饼充饥。 这种东西,他不需要,往日也不见薛凌会说些场面话收买人心,不知今日为何,他看薛凌捏着左手腕不放,亦觉稍有怪异,从来没见过她捏左手。 “好”字出口,薛暝又稍许懊恼,恐她以为自个儿是真的要开溜,然薛凌极喜,轻推了他一掌,道:“哎呀,我以为你非要赖在这。”说罢迈步往住处帐子去,脚步轻快并非作假。 情分是有些,只是也没到了自己都快保不住了还要保这蠢狗的份上。只是……想想也没好事可以说与鲁文安。 救个人的话,怎么也能算一点点吧,至少是能坦然启齿的事。就好像,薛暝是她唯一可以拿的出手的物件,可以用来证明,证明这几年过的还可以。 不止是杀过人,她还救过人。不止是算计,她也有一些情谊。这几年过的,和当初在平城没什么差别,过的极好。 她敲着手腕,绞尽脑汁真的想起说辞,如何才能让拓跋铣那个蠢狗把薛暝也放走,到时候就说鲁文安将人扣下了,量来自己也不会立时倒霉。 薛暝默默跟着,数次要劝,终没张口,昨夜既说了薛凌的东西在自己身上,拓跋铣怎么会放自己走。 回帐之后,两人皆未睡,天色大明之后,霍知先找来,穿的是来时汉人衣裳,说是事不宜迟,他主动去找拓跋铣的好。 哭过之后一夜未歇,薛凌双眼肿胀有些难受,仍是跳起来道:“你一个人去不好。”她指了指薛暝:“把他带上。” 霍知大骇,强自镇定道:“姑娘这是何故,咱们何必多生事端。” 薛凌自不肯罢休,一番争执霍知毫无办法,幸而冷静下来想想拓跋铣断无可能许,也作了应承,她这才允了人出门。 果拓跋铣宿醉昏沉,被人喊起来后脾气更差,三言两语回绝薛凌,再无商量余地。 她无奈,眼睁睁看着霍知独自离开,垂头眼睛又酸。她能拿的出的,最好的东西,没有送到鲁文安面前。 薛暝劝着回了帐子,道:“还是睡些时候,总要养足精神。”他逾矩,道:“万一含焉不肯给我银子,还要你去讨。” 薛凌偏脸,往床榻处坐下,抱着膝盖发呆没睡,也顾不上薛暝这些琐碎心思。 霍知那头马快,半柱香功夫便到了平城脚下。叫门之后,应是守城的通传,又约莫等了一刻,方又绳索连着掉下来一个筐子。 霍知进到里头站定,摇了摇绳,墙头铃响,立时有人将他拉了上去。 ----
第1052章 洗胡沙 待筐子落地,他尚没站直身,有人一手将他扯了出来,抓着胸口推着连推数步,死死压在城墙上,咬牙问:“你是谁派来的。” 霍知回头,看了一眼墙下,高约三丈,人掉下去的话,侥幸不是头先落地,应该还能喘一会。 再看面前人是孟行,他本不当值,正与鲁文安议事,听得底下传“城下有人叫门,口呼奉拓跋王之命前来与平城城主安鱼商议献降之事”。 孟行大惊,昨日战后便觉鲁文安处处不对,黄昏竟要孤身一人往胡人谈议和,左右劝不得,幸亏人是完整无缺回来了。 然问起究竟,他只道是“谈崩了”,何以一大早,胡人那头过来人说要商议献降。 再看鲁文安神情淡漠,不以为然,孟行真当是城内要降,三两步上了城楼哨岗,才发现底下站着的是个汉人,不作它想,这人多半不是拓跋铣派来的,是鲁落派来的。 确定没胡人在侧,稳妥起见,孟行依着平日就近进出的法子,丢了吊筐下去,人一上来,连刀带鞘压在了霍知胸口上。 霍知后背抵在墙砖上,缓缓扬头,看着孟行,笑道:“你是孟行,我认得你。” 孟行手上力道又加了两分,狠道:“照实说,不然我即刻丢你下去。” 霍知抬手推着刀柄,寻常道:"你姓孟,年二十四,家七口,凉州人氏,十六入行伍,四载不得志。 年悬安新帝登基,西北换将,胡人南下,方有你渭水立功,后行赏扬武将军,随霍云旸驻宁城。" 孟行伸手,将刀鞘扯开丢至地上,道:“干伱何事。” 霍知看了眼胸前寒光,笑意不减,道:“你父承子荫,在榕槐县捐了个典史的官儿,具我所知,贪的盆满钵满,你要死守此城,就不想想,身后如何?” 孟行鼻翼凹凸数下未做声,霍知又道:"无妨,寻常事尔,咱们俱是官身,不必争这犄角铜板。脂肉手中过,何人不沾腥。 你记恨霍云旸之死,究竟是与他同袍恩深,还是恨你熬出来的好日子被那鲁姑娘一朝砍到了头儿? 若是前者。“他指了指城楼下,笑道:”丢我无益啊,我只是个传话的,何况与那位鲁姑娘并不相熟,今日过来,也是被逼无奈。 若是后者……“霍知顿了顿,试探着将刀推开,轻道:”不妨,咱们商议個赔偿。" 刀锋稍退,又重压在霍知身上,孟行咬牙道:“你什么意思,你以小人量我,父老胁我?” 霍知跟着往后,几乎折了腰仰在墙上,低声道:"我不过说些实话,你以为你真能在这耗得时日,守无可守,然后风光退去,沈元州城门大开迎你入城。 你就没想过,胡人兵马步步紧驱,一路尾随至宁城,你今日不开门,来日,沈元州就会开吗? 他已称反,除非京中尘埃落定,否则南退不能,唯有死北一条路。平城区区不过万人,现交战半月,损十之一二,再过时日,又去三四,再熬,只得残兵剩勇尔。 为了这么点残羹剩饭,沈元州会开门,迎你尔等……霍家余孽吗?你在这苦命相驳,不过替人作嫁,一场空。" 他艰难起了身,手上用力,再次将刀推开,有所阻力,但孟行再没压上来。 霍知站直了身子,看有几个值戍隔的并不远,探身凑近孟行,声音愈低:“我可以帮你拖住拓跋铣两到三日,走与不走,就在将军一念之间。天将倾,地将覆,潜身者存,凌云者亡,冲冠一怒何等愚。” 他彻底将那把刀压下,笑道:“我非量你,我量世人尔。” 霍知拱手,礼道:“城主在何方,还请孟将军带路。” 孟行颓然,转身弯腰将地上刀鞘拾起,茫然还刀进鞘,道:“下楼就是。” 霍知再礼,恭敬道:“谢过将军。”又伸手道:“将军请。” 孟行抬步走在前头,下过登道,无旁人跟上来,霍知快走两步,行至霍知身侧并齐,闲话样道:"我有一言,说与将军。四年前渭水之事,乃是前相国霍准与新帝合谋,搅权弄朝,鲁姑娘不幸丧父失其家。 故而去岁她往宁城,亲杀霍云旸。在下非妄口鬼神,说什么因果报应,我只是与将军一见如故,肺腑之言不吐不快。 您起落升迁,原不过是肉食者相争,风起云涌,捎了将军你一程。 而今云住风收,将军欲往何处,且要自凭手段了。" 说话间到了鲁文安门前,孟行浑似没听见他方才所言,指了指门里,道:“进去就是,他在等你。” 霍知再拱手,礼道:"多谢将军,我观将军为良善忠义之辈,可平城无百姓,少黎民,此去往南百十里见不着人烟,将军在这,守什么呢? 沐猴天子吗?" 他起身,笑道:“说笑了。”话毕转身进了屋,孟行晃了晃脑袋,不知如何,觉得天边太阳晃眼,人忍不住往墙上靠。 屋内鲁文安遣散了旁人,独坐在中台桌后,与昨日面貌迥异,束发去须,便衣常服,人看着年轻了些。 霍知上前礼未行完,鲁文安率先开口:“她让你来传话,有什么早些说。” 霍知不慌不忙,仍道:“小人霍知,见过安大人。”顿了顿方续道:“我与鲁姑娘,相识于京,是为旧交。昨夜如何,未曾得知,但见鲁姑娘涕零泣泪,言及和大人有父女情分。” 鲁文安抬手,道:“不要东拉西扯,我听不来,我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能接她回来,别的一概轮不到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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