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桌上茶水是热的,薛凌缓过些许,倒了一碗喝。薛暝将外门抵死防着再有人来,走到近处道:“不然,今天早些睡。” 薛凌端着碗没放,门外陈泽和齐清霏闹腾还有入耳,她低低嘲了一句:“我还要在这些破事里纠缠多久才能脱身,我还赶着回去呢。” 她看沈元州近在咫尺,只要没第三人参合,恩怨出来有十分把握将人斩于剑下,偏这里最不缺的就是第三人。 本就心力交瘁,还要与往来众人虚与委蛇,耗到有些……有些思绪错乱,她总觉得沈元州已经知道所有真相,高高在上看笑话般看这诸多伎俩。 全是谎话,全是谎话,全都是谎话,他怎么可能一点察觉都没,他今晚那個样子,分明和当初齐世言别无两样。 齐世言还不至于弄死自己,但沈元州肯定是在等个好时机将自个儿千刀万剐。 齐清霏怕的什么玩意儿,她才怕,她一定要回去的。 薛暝道:“快了,这里近,我们很快就能回去了。” 薛凌笑了笑,搁下茶碗道:“你说的是。”说罢起了身,往里屋床榻处,躺下许久却是不能睡熟,思绪又乱,想不出个正常事来。 辗转许久还解不了苦闷,又粗气掀了被褥起身,喊薛暝找了笔墨来。夜深星漏,露重月无,薛暝眼睁睁看着纸上狂草渐成圆润温和小楷,方再劝:“不然还是早些睡,明日定要早起的。” 薛凌徐徐吐气,不似晚间烦躁,另取了白纸,将缺了一晚上的“鲁”字补在正中央,道:“我很快就回去了。” 薛暝抬手,以掌覆于纸上,将字迹盖的严严实实,轻道:“那就让他安心些等吧。” 她瞧着那只手,片刻道:“就烧这一张,别的留着。”虽探查过沈元州并没安排人在这里行眼线之事,难保哪个下人拾掇看见要起疑。 一叠可以辨认的百家姓,远比一堆烧过的无名灰烬好解释,薛暝点头,她复往里屋去。 夜半风来有铮铮,阵马檐间铁,南共北,正分裂。 翌日五更初初便有号角鼓声渐起,薛凌醒了未睁眼,直到薛暝隔着些距离道是“唐涧来了”。 她方起身,掀了窗帘往外,唐涧于檐下等候,手上拿了个托盘,上置是几片甲,非重盔,寻常轻量软甲护袖而已,遮住胸口腹部,聊胜于无。见了薛凌,笑道:“你今日要去城墙上吧,王上让我拿套衣服给你。” 薛暝迈步要去拿,唐涧却侧了侧身子,示意薛凌道:“你来拿。” 薛凌本还有些睡意未散,登时疑心顿起,当下垂了手,看唐涧好整以暇又没带外人,不像是来找事的样子。 她缓缓走到唐涧身边,仍不见他做什么,这才要伸手,托盘忽翻了个面,底下一柄短刀巴掌长。 薛暝早有准备,伸手要将薛凌拉开,她反应更快,趁势抓住薛暝借力抬脚,踹中唐涧手腕,连刀带盘子一并踹翻了出去。这厢恩怨已到手心,直接往唐涧脖子处横。 看其攻势,全无收手打算,唐涧吓了一跳,忙后仰避开剑锋,薛凌竖手,手肘狠击中其胸口,跟着横剑往下切,唐涧吃痛难起,看剑刃又来,躲无可躲,直接倒在了地上,一瞬腰跟断了一样。 薛凌左手按上去,复将恩怨横在颈间,冷道:“我刀快,你做什么。” 唐涧挣扎要起,叫道:“快什么快,我没使力尔,城墙上凶险,王上喊我看看你能不能上去,你快把我放开。” 她怀疑难消,笃定是沈元州存心试探,只可惜现在杀不得人,唯徐徐松了左手,而后才将恩怨拿开。 唐涧捂着腰站起,唠叨道是“你这还真有点快”。说话间去捡了衣服抖了两抖给薛凌,另道:“喊你啥呢,你这来了也没个位置,王上让我问你,想做个什么。” 薛凌接过东西道:“说这些为时尚早。” “总要有个称呼。” “白丁也可。” “你不得去办事啊,哪有白丁领白丁。” 薛凌捏了捏手腕,笑道:“那就做个牙将裨将皆可,在位不在册,等我哪日拿了拓跋铣人头,再要讨赏。” 唐涧笑道:“你这话说的实在大,我也不敢说拿了拓跋人头来。” 薛凌再没答话,进了屋里换衣,妥当后再出来,霍知等人已在门外候她,齐清霏亦在其间,皆有护甲在身,还真有几分兵丁将样。 唯一例外的是陈泽,他寻常布衣,缩在角落处一脸艳羡看着众人。 薛凌貌若无意指了指他,与唐涧道:“他怎么回事,前儿还与我说要长驱胡虏三千里,今日要躲着。” 唐涧哈哈笑说:“他连个刀都拿反,墙头箭矢无眼,去了还得着两人看护,别去添乱。” 齐清霏蹦蹦跳跳道:“就是就是,不如我,我是能去的。” 陈泽远远揣手在袖,弓着腰抱屈:“我能去的,他不让我去,赵兄弟你替我说句话。” 唐涧催着薛凌道:“看到没,他到现在不识得你姓啥,你敢让他去。” 话是如此,昨前天看来,陈泽马都骑不好,但因昨晚沈元州“藏粮”言论,薛凌更怕是其别有用心,特意留人在这。 她看着陈泽不放,霍知笑道:“我与陈兄相熟,他确实不便,小少爷咱走吧,英雄事各有千秋,不必为难。” 陈泽复苦脸道:“哎,你怎么这么说话。” 齐清霏转身向外,欢喜道是“有人来不了,有人来不了喽。” 得了这话,就是霍知已经处理妥当,或然陈泽没有任何可以让沈元州查到的东西,薛凌这才颔首,与唐涧见礼。 唐涧回礼后走在了前头,人行往登道去,一路齐清霏多有跳脱。薛凌跟在后头,只说知道这蠢货年少不知愁,但城中开战几日,该有伤亡,她总该见过几个死人,怎么往城头上去时还这般活泼。 君子之于禽兽尚不忍见其死,齐世言……非大恶之人,齐清霏也不是,怎么……会无动于衷。 诸多事没个确切答案,上得登道,沈元州已在城门正处站着,他虽自立为王,身上将服还没换制式,毕竟没立之前,胡人就到了城门口,实顾不上这茬儿。 薛凌停步,恍惚是看到霍云旸站在了那。 城下胡人列阵未攻,最前头没有拓跋铣,就是开战还要好一会。她挥手,与手底下人道:“各自散开些吧,哪处需要人手,就往哪处去。” 城墙守卫是这个样子,除非哨楼有专人戍,伤亡则换,别的一概是缺哪补哪。霍知与周遂等人散去,只余薛暝与齐清霏在,齐清霏道:“我当然要跟着你啦。” 旁儿唐涧笑道:“你这可真是巴着他了是不是,你还是跟着我,他护不住你可怎么好。” 薛凌懒理二人争执,抬步往沈元州处去。墙沿上霍云旸鲜血犹腥,她又站在这,不同的是,当日她抓手的旗子上写的是“霍”,今日变作了沈。 沈元州并没特意与她打招呼,而是一直看着墙下远方,只稍往薛凌处偏了偏身子道:“你第一次来吧,慢慢就习惯了。” 薛凌道:“习惯什么?” “人如蚁,马如虫。” 薛凌跟着往下瞅,高是高了点,但人马都看的十分清楚,不至于如虫如蚁,这话听来荒唐。 又闻沈元州道:“蚁多可食象,虫多可吞龙。” 她没料得后头是这个,想了想笑笑道:“饥食猛虎窟,寒栖野雀林。” 沈元州这会方转脸来看她,挑眉道:“陆机的诗,你也读?日归功未建,时往岁载阴,眷我耿介怀,俯仰愧古今。” “小时候翻过一二。” 沈元州哈哈道:“不必如此,富贵有人籍,贫贱无天录,终居天下宰,许尔万钟禄。” 薛凌笑笑拱了手,往旁移了两步,正是如此,她说来是嘲的自个儿时势所迫而失节,沈元州听来只当她是想学陆机感叹怀才。 答的正好,富贵有人籍,贫贱无天禄。她沉默片刻,垂眼淡淡:"北芒何垒垒,高陵有四五。 借问谁家坟,皆云汉世主。 恭文遥相望,原陵郁膴膴。 昔为万乘君,今为丘中土。" 她顿了顿,续道:“我父亲也说,千秋纸,凭谁书?书如何,如何书,话到千秋,一纸虚。” “薛将军他……”沈元州迟疑,身边人道:“又来。”两人皆止住话舌,齐齐向底下看去。见底下胡人兵马已往两旁裂开条缝,拓跋铣与尔朱氏等人骑马晃荡往阵前来。 薛凌识人更多,认出石亓就在边旁位置。 沈元州道:“果然如此。” 薛凌道:“什么意思。” 沈元州指了指拓跋铣,道:“你看,他未着重甲,行马不端,马前也无盾,根本没有攻城监阵的打算,这几日皆是如此,一箭未发,逞几句口舌是非便退,实在奇怪。” 齐清霏站在几步远外,推着唐涧道:“打不打,打不打,他不放箭,咱们不能先放吗?何必让着它,你倒是放箭啊。” 薛凌偏头看了一圈,城墙上张张弯弓拉满,奇道:“一箭未发?” 沈元州称是,道:“你再看其兵力,只骑兵千余,徒兵不足五百,弓弩手一个都没有,怎么可能攻城。” 薛凌探身往下看,果真如此,沈元州又说得些许,她才知拓跋铣这几天皆是轻骑前来,就骂几句,让沈元州出门,连个令旗都没射,难怪齐清霏乐不可支,合着是连个火团都没烧到身上。 她此时方真正生了疑虑,拓跋铣肯定是在等自个儿没错,但那蠢狗总不至于蠢到以为袖手旁观就能看着沈元州死。 分明他该攻城,此处与平城不同,最好是凑一个里应外合,战事越紧,沈元州越乱,自个儿才越有机会啊。 前几日不攻还可能是因为自己没进城,但昨天他必然知道自己进了,他还在等什么。天下战事皆怕久好,他本也耗不起,为什么会一直拖着。 薛凌皱眉,底下话语又来,一胡狗作生硬汉人口音道是“王上不为兵戈而来,只为沈元州一人,中原有话,君子一诺,驷马难追,请沈将军出城。” 城头赵德毅拄长枪大喝曰:“番人胡狗,狼子野心,敢在此颠倒黑白,混淆事非,我三军待阵,心明如镜,安能受你挑拨?有种上城来。” 两方骂架如小儿,薛凌上前两步,半个身子露在下方视野里。她确定拓跋铣是看见了她,她甚至能瞧见拓跋铣志得意满笑。 但这仗还是没打起来,胡人不攻,沈元州不能轻举妄动,僵持半个时辰不足,底下人替拓跋铣传话,道:"沈将军不肯出城,是本王诚意不够,愿效古来圣贤,百折以求,直到沈将军肯应未止。 未表诚意,明日本王只带三五亲随来,还请将军下马一叙。" 说罢人马退如潮,转瞬不见了踪影,齐清霏趴在墙上往下看,来回念叨:“这怎么了怎么了,怎么又走了,怎么我就没见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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