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无论高老夫人与长公主之间有什么官司,明棠都是要行礼的,她起了身微微躬身:“见过大长公主。” 既然已受了不跪之恩,连陛下都不用跪,这满京城恐怕更无人可受她这一跪,即便是大长公主也一样。她若不管不顾行大礼,反而显得愚昧。 长公主见她如此,眼中有了些欣赏之意,微微颔首:“起来吧,宓儿心里担忧你头回赴宴,特意央着我老婆子带她过来帮衬你,我想着是什么弟弟叫我宓儿这样挂心,你倒确实是个乖觉孩子。” 高老夫人不曾带明宜宓赴宴,明宜宓是进不了宫的,明棠也没想到明宜宓竟这样挂念自己,求到长公主的头上。 “去吧,省的在我老婆子耳边念叨。” 长公主微微推了明宜宓一下,明宜宓便到明棠的身边去坐下了。 她眨眨眼睛:“我今日可是不请自来了,棠弟莫要嫌我聒噪。” 明棠心中有些触动,看着明宜宓脸上的笑,自己也禁不住一笑。 而高堂之上,正在等候太后凤驾抵宫的皇帝陛下,正看着明棠与明宜宓这边,将二人模样收入眼底。 他来之前饮了几杯酒,这时候脸色微微浮出些薄红,说话也较寻常更快些:“谢卿,你瞧明家小郎与明家大娘子,可否觉得一点儿不像?” 皇帝多看了几眼,连连摇头:“虽是堂姐弟,也是一样世间难得的容貌,可朕瞧不出一点儿相似。” 谢不倾正在替皇帝试着桌上酒水点心的毒,闻言头也不抬,只道:“陛下这话可不要在太后娘娘面前说才好,否则明日后宫里便要多出来一个明贵妃了。” 皇帝闻言皱了皱眉,也不计较谢不倾的话出格放肆,他又意味深长地打量了二人一会儿,忽而道:“若母后非要宫中多出一个出身明家的妃子,那朕择明棠为男妃也可。” 第27章 明家三郎,可愿入宫? 这话说得何止是惊世骇俗,好在今日宫宴选在高台分设两边的甘露殿,占地极广阔,皇帝的高台在东侧,与众臣中间遥遥隔着一汪池水,而他身边不怎么喜欢人伺候,只留了一个谢不倾,其余内侍皆远远地在后侧,旁人听不见小皇帝这罔顾人伦礼节的离谱之言。 小皇帝说着,倒好似真起了那心思,一面说道:“前朝文帝有男后,朕也无不可。” “‘边幅美丽、纤妍雪白、螓首膏发、天然蛾眉,见者靡不啧啧’。朕从前只觉得野史胡言乱语,如今见明三郎,方知此言绝非夸大其实。明三郎,当得一句世无其二。” “皇后实在木讷无趣,你说朕若将她废了,迎娶明氏子弟为后,母后可会满意?” 小皇帝已然是个青年人了,可他这般兴致盎然地说起废后再立男后,宛如儿戏。 谢不倾将酒水一一验过了,将一盏淡酒奉至皇帝身前,似笑非笑道:“陛下若真有此意,也可与太后说说。” 皇帝也跟着笑了一声,接过了谢不倾掌中的酒樽,微抿了一口,忽而说道:“若母后当真肯,谢卿又如何想?” 谢不倾面不改色地答道:“若肯,那迎就是了。天下之美尽在陛下掌中,陛下是天子,尽可随意取用。” 但杜太后当真肯么? 后宫三妃九嫔皆是士族之女,皇后更是她精挑细选的杜氏族女,但她再乐意纳大族之女充盈后宫,却能接受自己的族女在明氏“男后”之下么? 更何况,便是杜太后当真失心疯点了头,小皇帝自己也肯么? 他对六族之厌倦惊惧如浪一般日夜不休,当真敢纳六姓之“子”在身侧酣睡? 小皇帝如今年岁渐大,想的事情倒是越来越多。 谢不倾侍立在小皇帝的身后,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在剑柄上轻轻敲动,漫不经心地想,若当真羊车巡幸,明棠这假儿郎要位临中宫,便宜的也不会是小皇帝。 后宫种种,唯有内侍近水楼台先得月。 而皇帝不知想到了什么,亦大笑起来,自己摇了摇头:“玩笑耳!谢卿为了朕殚心竭虑,好容易替朕寻到个明三郎放在六姓之中扎人眼睛,朕怎舍得将她接入宫中来。” 他抬头看谢不倾,忽而将自己饮了一半的酒水赐给他,一边说道:“只是方才虽是玩笑话,朕却着实觉得谢卿身边没个可心人儿,谢卿可有看中之人,无论男女,朕皆可赐下。” 谢不倾接了赏,扬了扬眉:“臣对此无意。” 小皇帝也不惊讶,本就是意料之中的回答,他又端了一盏酒,忽然收了笑,遥遥凝视着对面的西侧高台——那是太后的高台,凤椅后的金凤展翅、凤凰朝日,比起他背后的璨璨金龙,亦是不遑多让的威风凛凛。 这叫他不由得想起太后垂帘听政的那些时日,他在朝堂之上,如何软弱无力、如何力不从心,只觉得长日光阴无尽,衮冕加身,冕旒垂在眼前,他抬眼就能看遍的朝堂江山,却没有一刻在他掌中。 他日复一日盼着长大,盼着亲政,终于已经亲政几载。 皇帝猛地喝了一口酒,殿门口处正好传来黄门一唱三叹似的通传:“太后到——” 小皇帝被呛得连连咳嗽,一扫衣襟,下意识地起身。 而谢不倾却在他肩上微微施力,将他按回至龙椅上。 小皇帝抬头看他,只听见谢不倾的嗓音沉缓:“陛下是万民之主,天下之人皆是臣民,纵使今日太后万寿节,仍应以陛下为尊。今日既已赐下不跪之恩,太后娘娘理应更知君臣之别。” 小皇帝浮起一层薄红的面上渐渐漾起了光,点了点头。 * 杜太后进宫来,一眼便瞧见跪拜了一地的人群里,唯独一个微微躬身的素白身影站立其中。 杜太后身着凤袍,便是做的极为端肃的打扮,脸上却瞧不出一点岁月风霜,妩媚无双。她一双丹凤眼一挑,目光往明棠身上一落,身边立即有宫人上前禀告方才的不跪之恩。 她听了禀告,殷红的唇角微微勾动出一个极浅的笑,忽而道:“明三郎,你来扶哀家。” 此话一出,又引得众人侧目而视。 倒是明宜宓顿时目露担忧,紧紧地拉了拉明棠的衣袖。 她是长公主的外孙女,晓得些外人不知道的密辛——杜太后年纪本就不大,又年少丧夫,携幼子垂帘听政时便多有入幕之宾,皆是年龄尚小、唇红齿白之辈。 此事乃宫闱秘闻,明宜宓也不敢将此事宣扬,而如今杜太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叫她棠弟去扶她,她棠弟生的这样品貌,她怎敢不往那处想? 而明棠见她神色几经变幻,已然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明宜宓心思纯善,恐怕会为了她出头,明棠不忍叫她为自己沾惹上麻烦,摇了摇头,扯开了自己的衣袖,穿过跪伏的人群,行到杜太后的身侧。 她伸出了手去,杜太后的手便落到她的手臂上。 白色的缎面上是杜太后如削葱一般的柔荑,她染了大红的蔻丹,仿佛点点红梅落入雪堆一般。 明棠前世里并不曾接触过这些人物,方才的小皇帝,现下的杜太后,皆是她从未接触过的,脸上一派谦和,心中却也打起转来。 她前世里好歹在南陈夺嫡中跟着主子爬到了最后,就是再迟钝,如今也知道这事儿恐怕不是她一个明棠能引起的。 方才皇帝特赐不跪之恩,她就觉得古怪,谢不倾说是他特请来的旨意,明棠就怎么也想不清这因果。 如今一想,这样特殊的恩典,却正是在太后寿辰这样节骨眼的时刻,不是垂怜,是为了将她推出来。 见了陛下不跪,见了太后便更不必跪,这是祖宗章法,杜太后再是曾临朝称制、根深蒂固,明面上也不得违抗祖宗章法,明棠便更不得违抗。 故而在一片跪拜之中,唯独她一人站着,杜太后就是想看不见她都难。 而杜太后又甚好男色,尤以生嫩貌美者为最,她在人群之中,必被杜太后一眼看清。 此道旨意,只为将明棠推到杜太后的跟前。 这不是谢不倾的作风,行此事,何须用这般手段? 谢不倾若要害她,手里拿捏着她是个女郎的秘密就足够让她翻来覆去死百余次,故而他方才那话说的是反话,就是为了有意提醒于她,此时乃是小皇帝之计策。 以一个圣旨恩赐的软钉子,扎杜太后一个猝不及防,提醒她君方为天的道理。 皇党之争,拿她一个小人物做筏子! 她抬起眼来,往皇帝所在的高台遥遥一眼。 而这时,杜太后虚虚落在她手臂上的手忽然一紧,将她的手腕笼在掌心。 “明家三郎,可愿入慈安宫,做哀家的起居郎?” 第28章 上回是那死太监在 起居郎,乃是天子近侍,记录皇帝言行起居,以备后人修史所用。 而太后娘娘如此开口……身为太后,怎能有天子近侍的起居郎? 太后已然洞察天子抛过来的软钉子,她此番应对,实在辛辣。 若是有意,乃是反刺皇帝先前所赐不跪之恩;若说顽笑,也不过太后爱美之心。 宜进宜退,仅靠这三字,太后与小皇帝的心思便高下立见。 明棠无意掺和进皇党之争,只想一路平顺地活下去,不再重蹈前世风尘覆辙。更何况大梁国明面上看着一片烈火烹油之像,却早已经是摇摇倾颓之局,杜太后与小皇帝如何,并不在明棠心中。 此话一出,整个甘露殿都一片寂静,明棠心中极快思索,脸上却是一片天真无知模样:“太后娘娘请恕小民无知,不知这起居郎如何任职,且如今小民之兄长尚未入朝,按序齿规制,应先让兄长入朝。” 大梁朝仍遵循旧例,行九品中正制,士族子弟蒙荫庇入朝,明家身为六姓之一,又有镇国公之爵位,子嗣皆可按序齿蒙荫庇为官,刨除身有残疾的明二郎,明棠头上还有个活蹦乱跳的明大郎。 太后言下之意是招她入红帐,明棠只装不知,以官制相对,既不偏向皇帝,亦不偏向太后。 被点了名的明以江一怔,高老夫人亦是紧张起来。他尚未反应过来,便见太后的眼风往他身上略略一扫,不见得多么热络,须臾就收了回去。 太后落在明棠小臂上的手轻轻紧了紧,捏了捏她那细瘦的手腕子,只是笑道:“罢了,你年纪小,到底是个孩子。” 这话便有许多意可解了。 是年纪小,不能越过兄长先蒙荫庇为官;还是年纪小,不能伺候在侧遗憾? 端看人如何理解。 此后太后并不曾多言,她扶着明棠的手,行到了西侧的高台下,便将明棠放回去了。 明棠往回走着,身侧忽而掠过一阵香风。 “母后!” 是女子的嗓音。 “纨儿,来与母后坐。” 太后的笑声之中难得带了几分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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