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书桃心疼坏了,连帕子都顾不得拿,拈起袖子角便替她擦脸,语气里浸着担忧。 “不哭不哭,”她有些手忙脚乱地哄着,一根筋的阮姑娘不明白乐冉为什么哭,只以为是她听了方才行刺的言论,心下里害怕起来。 “我待会便回去同老头子讲,就收拾收拾进宫陪你去住,我倒是要看看,宋钺他是否当真有如此大的胆子!” 一番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若说阮书桃对宋钺原先还有几分尊敬之心,如今亲耳听得这一消息后,当即就将宋钺看成个‘乱臣贼子’,恨不得现在就冲出去一鞭子将他抽死。 “走走走,别因为那个乱臣贼子不高兴,这便回去,叫我爹爹上朝去弹劾他,非抓他个现行不成。” 她替小姑娘擦干净面上的眼泪,望着那哭得红红的眼角和鼻尖,十分心疼,难得出来一趟,碰见这一档子事算个什么事情。 阮书桃牵起乐冉的手,神情肃穆地扫一眼屋子里的仆从,眼神锐利逼人,“今日里的事都给我烂在肚子里,若叫我听见谁去外面乱讲,仔细着你们的舌头!” 话落,黎昭将厚实的氅衣拿来给乐冉披在肩上,阮书桃捻着前头的绳结,手指翻转,打出来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她似个大姐姐般牵起乐冉的手往门外走,“我方才听了两声动静,想来那个乱臣贼子已经……” 嘎吱一声门响,阮书桃步子陡然顿住,话音戛然而止。 乐冉跟在她后面,心不在焉地望着氅衣上的绳结,垂着脑袋听她讲,此时忽然没了声音,小公主抬起来脸,正同廊上站着的‘乱臣贼子’四目相对。 “乱臣贼子?” 宋大人显然已经在那处站了有一会儿,又或许是专程在此处等着她们。 他将听入耳中的四个字含在唇齿间细细咀嚼了一番,视线越过阮书桃,落在她身后那个小小的身影上,眸光如水色般微微一晃。 少年模样的小公主比之往日里更显稚嫩。 墨发整齐束于华贵玉冠中,如乌玉般泛着淡淡光泽,罕见露出小巧精致的白皙耳垂,连着脖颈处细腻光滑的瓷白肌肤,衬得那一双圆润猫瞳又黑又水亮,唇如丹朱,红似艳梅。 他眉心皱了一下,声音淡淡的,不高不低,听不出半分情绪,“殿下?” 乐冉浑身一僵,下意识低下头去,又硬生生止了动作,别开脸,露出一截线条娟秀柔美的雪白脖颈。 宋钺的视线又落向前头,那个正梗着脖子怒容满面瞪她的小丫头,蓦地轻笑了声,“不愧是阮大人教出来的好女儿,竟有胆子私自带殿下离宫?” 阮书桃浑身一僵,听出他话里话外的威胁之意,但也就那一瞬,她反应过来,心想他这么个乱臣贼子,竟然还敢在这里若无其事地威胁她。 她冷笑一声,挺起胸膛正要应战,垂下的手却被身后牵着的小姑娘捏了一下。 乐冉上前两步,嘴角抿成一条直线,两瓣肉嘟嘟的朱唇压得泛起白痕,眼眶和鼻尖都是红的,软绵绵的声音里也有些许鼻音,一看便是方才哭了一场。 “是我叫她带我出来的。”乐冉昂起脸,定定地看着眼前姿态悠闲的男人,放松下的手指又默默捏进掌心,沾着残余水色的眸光里有一些倔强。 她望着宋先生那双形状姣好的凤眼,好似在一瞬间看见了深不见底的森寒深渊,一阵渊风吹来,遍体生寒。 宋钺的眉心蓦然皱起。 从反应来看,方才言语已尽数叫这两个小姑娘听在耳中,宋钺捻着指腹上的扳指转了一下,到底是有些预料之外了。 和宋钺对视半响后,男人移开了目光,似思索着什么,倚靠在木雕栏旁,面容冷淡着,是乐冉一贯所熟悉着的漫不经心。 她视线下意识落在宋大人转着扳指的手指上,在石青色暗纹的袖襟映衬下,那双手更显修长如玉,骨节分明。 乐冉只觉自己的心也被这般捏在他手里转了一转,晕头转向的,她下意识起了些紧张和期盼,想从宋先生那里听到解释,想听他否认方才听到了那些话。 但最终,宋钺只淡淡道:“微臣送殿下回宫!” 对方才一切只字不提,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 乐冉怔在那里,眸底落下一层雾霜,像是初晨时出太阳前的那一层朦胧雾霭。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三十四条鱼儿游过去 第二日晨时, 天才蒙蒙亮起来一些,乐冉就已经从梦中醒来,没了多少的睡意。 她睁着一双眼, 怔怔地望着头顶上绣有金丝线的纱帐顶。 此时还未出太阳,窗纸上映着薄薄一层, 宛若雾霭似的青灰, 屋子里暗蒙蒙的, 只有一盏雕绘着八宝的檀木宫灯亮在床榻旁, 晕散开朦朦胧胧的光意, 如蒙下一层飘渺的纱缎, 模糊了那些物什的轮廓,令人有些瞧不真切。 氤氲着的药香里,乐冉翻了个身,发出淅淅索索,布料摩挲的细碎声响, 在此一刻寂静时, 显得尤为突兀。 她揪着锦被的一角, 交织的光影里,眸底的光有一些黯淡。 昨日里宋大人送她回来时,一路无言, 车里的气氛有些令人喘不过气,乐冉拽着氅衣垂下的绳结,缩在车厢一角,满心期盼着他至少能说上些什么。 哪怕是指责她偷摸溜出宫去瞎胡闹, 不顾仪态, 也是好的。 可偏偏, 他只是疏离又恭敬地送她至宫门口, 连半身交代也没有,转身时石青色袖襟挥起的弧度锋锐逼人,竟无端令乐冉觉得至此便划清了联系。 就那一愣神的功夫,宋钺走出去几步,坐回车中,消失在她的视野里了。 乐冉有些许茫然的愣怔在那里,只觉心里蓦然有一些空落落的,这种情绪来得突然,像说涨便涨起的潮水,令她有些手足无措,只呆呆地望着那辆远去的马车。 她其实并不是一个喜爱伤情的人,可那一时,却说不清心下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复杂情感,便干脆通通扔进名为‘伤情’的箩筐中了。 宋先生一定还未将她当做心上人,小公主失落之余,难免又有些惆怅,谁会叫自己的心上人难过呀。 可此时再想一想,乐冉又不免觉得自己有一些矫情,她可是长公主哎,若是想知道,尽管大大方方去问宋先生就是,自己在那里胡思乱想个什么? 她一向都不大能猜得准旁人的心思,说不准宋先生也是如此,想到这里,小公主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有些泛凉的脸颊,打定主意要去寻宋先生当面问一问。 本来今日里头,她是不用去早朝的,但盘旋心间的问题一时没有答案,她便一时抓心挠肝的,不得安生,还不如就去上朝去了。 胡思乱想了一通,天也渐渐亮了。 乐冉从榻上坐起来,想唤绿芽来替自己梳妆。 清晨的风有一些凉,昨日里炉子熄得早,榻下火盆里的炭不知何时也灭了,乍一掀开被子,凉风袭来,顿将乐冉冻了个清醒。 小公主愣怔了一下,深觉饱暖思杂绪这句俗语不是没有道理,她如今虽年岁仍小,但世间冷暖却已尝得几分,方才那阵牵动心绪的胡思乱想,简直是太矫情了一些。 竟,竟犹如闺中怨女…… 念头乍起,乐冉不免打了个寒颤,想起话本子里那些以泪洗面,怨天尤人的,她慌忙拍了拍脑袋,要不得,可要不得。 绿芽听她今日里要去上朝,有一些惊诧,她忧心于小公主尚未好完全的身子。 乐冉扶了一下脑袋上压得脖子痛的顶冠,只装作一副对朝盛会忧心忡忡的模样,便叫她无奈着停了唠叨的话语。 她这里兴致勃勃地上朝去,却不料,竟上出了一件天大的事情来。 坐在垂帘掩下的凤榻上,乐冉惊得目瞪口呆。 她望着下头满面愤慨,字字句句都在控诉着的小王子,忽然觉得他在讲一件十分难懂的事情,那些从他口中蹦跶出的字眼,她愣是一个字都没听明白。 乐冉僵着脖子扭脸望向身旁严默,结结巴巴道:“他,他讲……” 严默面无表情重复一遍,“他说宋相杀了他们国的使臣,手段极其残忍,连具全尸都没留,这是大不敬的,请陛下为他们做主……” 朝堂下寂静一片,只闻那小王子声泪俱下地控诉,哽咽的腔调加上别扭的口音,若不仔细分辨着,很难听出他在讲一些什么,还以为是咿咿呀呀的在那里唱着大戏。 讲得高台上乐长明的头都大了,却偏为了两国安邦,还得耐着性子去听。 乐冉探了探身,视线落在下首处宋大人的身上。 宋钺姿态悠闲地站在那处,若无其事地转着指上黑亮亮的墨玉扳指,眉眼间不见一点急色,还有几分从容不迫,像是在瞧一场荒诞的闹剧,那小王子口中杀人不留全尸的人同他半分也不相干。 一旁桑大人唇边带笑地凑过去,不知说了什么,便见他唇角微微一扬,凉薄的笑意里忽然多了几分讥嘲,而后像是注意到上头的目光,微微一掀眼皮,朝乐冉看过来。 高台上小公主一如往日里华服华冠,唇红眼亮,目光清澈澈的,带着满满惊叹和信任,毫无顾忌地咧嘴笑了一下,白皙的脸颊上凹下去两处肉窝,像一个…… 小傻子。 宋钺心下里哼笑一声,耳边桑青折还在喋喋不休,打探昨日里事情的详细始末。 身为江禾楼和春江楼的东家,宋钺便是想瞒他也瞒不下来。 桑青折余光扫了眼高台上无知无觉的小公主,话里几分打趣,“你昨日里专程将她送回宫,是怕那几人在路上设伏罢。” “话多,仔细看着就是。” 宋钺收回视线望他一眼,有些懒得仔细搭理,只牛头不对马嘴的含糊一句,就不在言语了。 高台上,乐冉眨了一下眼,忽然福至心灵,她捏着小拳头,捶了一下掌心,恍然大悟起来。 原来昨日里那一件事,是宋先生在给他们下套呀! 宋先生知道他们想对自己和长明不利,所以才决定套套话,坐实了罪证好先下手为强,她就说如宋先生这样子的人,怎么会是细作,明明就是绝顶绝的大忠臣嘛。 乐冉心下里美滋滋的,又因为自己对宋先生的怀疑而有一些愧疚,只是…… 望着那哭得满脸鼻涕和眼泪的小王子,她心下又有一些担忧,如此做,会不会太冒险了一些? 乐长明听他哭诉完,意识到此事有些麻烦,他板正起脸色,“王子既说宋相害人,可有什么证据?若是无凭无据,你可知随意污蔑我大盛的丞相,该当何罪?” 此话一出,昭显这事绝不会轻易姑息,底下朝臣中响起一些窃窃私语。 小王子抹了一把脸,眸底布着血丝,他看向宋钺,恨不得食其骨饮其血,一字一句道:“宋相勾结我国使臣,欲想加害陛下同殿下,使臣不愿,才遭此毒手,本王这里有书信为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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