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时日里阿姊始终病着,御膳房那边得了吩咐, 送来点殿中的不是药膳就是缺荤少油, 极其清谈的菜色。 什么清炒菠菜, 福善八宝, 还有那个草药炖出来的燕窝……呕—— 他先前来时不知, 陪着吃过那么一两次, 着实受不了那个稀奇古怪直往脑子里窜的味道。 他还是个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小皇帝在心里一本正经地点着头,振振有词,所以他就不陪阿姊吃这些了,以免往后里长得不高大, 保护不了阿姊。 乐长明站起身打算告辞。 临行前, 他望了眼站在帘子后始终不曾朝前唐突半步的哈什, 对此人一番表现还算满意。 不过眼下,他这都要走了,哈什自然也得同他一道走, 以免留在这里还叫阿姊头疼。 小皇帝正要张嘴,帘子外的哈什才好像将不知飘游去哪里的魂寻回来。 他飞速垂下眼,躬了笔直腰身,右手扶向左肩, 单膝朝乐冉跪了下来。 “乌邦国齐尔哈什, 愿殿下圣安。” 这一道礼显然不是大盛的礼数, 可却不难从中看出尊崇和虔诚, 尤那一双望过来的眼,里头流露的敬意和赞美几乎要溢了出来,很难令人心生起厌恶。 乐冉眨了一下眼。 这个叫齐尔哈什的王子,似乎同她想的有些不大一样。 只是纵使如此,她今日里也没有诸多功夫来应付他,只盼他自己是个识趣的,见过这个礼就同长明一道离去。 乐冉清一清嗓,正要拿起架子叫他免礼,哈什却先垂下了头。 青年一口汉话讲得不算流利,好在吐字十分清晰,语速又慢,不至于乐冉边听边去琢磨他话里的意思。 他神态十分诚恳,先是表达了对近日这段时日里连番请见的歉意,又在恰到好处的地方对乐冉表达了关切于忧心,最后姿态得体又谦逊地表示今日里便先行告辞,待殿下身子好了再来拜会等云云一类的话语。 听得一旁小皇帝直直愣在那里目瞪口呆,看过去的视线倏地意味深长了起来。 高,着实是高,他心中暗自思忖,这是不是就是太傅先前课上所讲得‘以退为进’? 可当真是一步好棋。 乐长明兴致勃勃地瞪大了眼,想看看他稍后又要如何行事。 太傅讲了,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他往昔还不觉此话妙在哪里,此时才是真的悟了,这句古语果然讲得十分在理。 尤其当他见哈什讲完这一番话后,不仅像模像样地朝乐冉行了一个大盛的告退礼,还走得十分干脆利落,丝毫未曾拖泥带水时,他就晓得,此人必然已经扭转了在阿姊心中的形象。 果不其然。 那端门将将被合上,乐冉就抿着嘴转过来脸,眉眼间里浮着一些严肃。 乐长明当即板正起来脸,想要告诫阿姊不要被此人‘装腔作势’的模样相骗到,现在都能这般甩心眼,往后还能了得? 谁料,他刚刚张了个嘴,连个字音都不曾吐露,便见他美丽善良的阿姊弯了弯漂亮的眼瞳,面上瞬间就变了一副欢天地喜的模样。 “可算是走了!” 小公主拖长奶呼呼的腔调,满眼喜色。 她从榻上站起身,再不见方才倚靠着的半点病恹恹模样。 随手就将肩上披着的红衫子拽了扔在榻上,步子轻快地往桌案那头走,边走还边卷起袖口,露出藕段似的腕子,似乎准备干上一件大事情。 乐冉方才都想好了,就画那一个图样罢,时间比较紧,画完还得要剪出来,得速战速决了。 身后面,呆若木鸡的小皇帝怔怔看了她半晌,又缓慢扭头往门口瞧,目光里流露感慨,少年老成地摇了摇头,心里的同情简直要溢出来了。 嗯,太傅说得其实也不大对,‘以退未进’若是起不到该起的作用,怕就是‘自作多情’了。 乐长明心下里有些幸灾乐祸。 ------- 天光乍破洒下盈盈光辉,这些日子里不曾落雪,竟渐渐转了晴,似乎有些回暖。 风虽然凛冽,但难得见了几日的阳光。 院子里先前冻结实的池面渐渐化开了冰,只偶尔能见几块未化干净的碎冰浮屑,被底下摇头甩尾的鱼冲撞得浮来飘去,不时泛起些碎波涟漪。 宫里来人的时候,宋钺正抄着网兜去捞池子边被冻死的鱼。 一身看似单薄的藏青长衫卷挽袖口,露出肌理分明的精状小臂,靠在凉石阶上,似半分也不觉寒。 这一场寒灾,大大小小的池子里共计死了有九、十条鱼,多是些不抗冻的金贵品种。 甚有几条被其他活着的做了饲料,不是啃得缺鳞断尾,就是没了半边身子,翻着个青白眼珠,露出半身沾了红的骨刺,死状极其凄惨,全须全尾的也不过只堪堪四条。 倒是有些可惜。 他正惋惜着,将鱼捞起丢进一旁木桶中,咯嗒一声里,听闻宫里来了人。 宋钺动作顿了一下,眼前闪过有些日子不见的小姑娘,又继而想起她先前送来那些,被锁在库房里的小玩意儿。 她许是从桑青折哪里听闻了些什么,瞎想着,当了真,以他幼时过得凄苦,便搜罗来那些小鼓小风筝小布偶什么的来慰藉他。 一声轻笑,宋钺顺手将抄网一并扔了盆里,接过仆从递上来擦手的湿巾,语气淡淡地吩咐将这些送去炊房。 藏蓝色的袖子遮住裸露小臂,宋钺掸了下上头压出来的褶皱,独身往前厅去了。 厅堂中站有两人,鹅黄轻袄的女子对他福一福身,宋钺的视线错过她,落在她身后端着案盘的仆从手里。 “宋大人,”绿柳从仆从手中接过案盘,将里头安置的红木匣子呈递上,恭敬的嗓音里似掩着隐约笑意,“殿下讲了,务必要将此亲自交到大人手里。” 镶金的红木盒子既扁又平,盒盖上绘着吉祥八宝,接在手里轻飘飘的,似乎只有盒子自身的重量,能放之物屈指可数。 宋钺没多问,下颚只微微一点,算是应下。 熟识他的人都知道,这已经是莫大的礼数了,何况现今站在他眼前的,不过只是一名小小的女使。 许多达官显贵都未必能得他这一颔之礼。 绿柳朝他福了福身,领着人回宫复命去了。 她这一来一回时间不算短,可脚才踏进殿门,就和拖着下颚发愣的姑娘对上了眼。 小公主不知何时将矮榻拖来门前不远处,竟就坐在那里等她回来。 绿柳不禁有些诧异,疑惑一闪而过,殿下何时对宋大人这般上心了? 乐冉见她回来,‘呀’了一声,欢欢喜喜地凑上去,明亮猫瞳里满是期待,显然已在此处眼巴巴地守了许久。 “是宋先生亲手收下的吗?” “自然,”绿柳眨了眨眼,“奴婢办事,殿下还不放心吗?殿下既交代必须要送到宋大人手上,奴婢当然不会交手他人了。” “那,”小公主满眼期盼地望着她,“那他有没有说什么?” 有夸那个图样好看吗?有说喜欢吗?有问那是谁给他描的吗? 绿柳望了乐冉一眼,抿着嘴无奈摇了一下头。 宋大人甚至连盒子都没有打开,不过这一点,她瞧着欢快的乐冉,决心不同她去说了。 乐冉有些失落了,但很快,她拍拍面颊又打起精神,没关系,宋先生既然收下了,那必然是欢喜的,说不准,他是打算当面来夸一夸她。 小公主信心满满。 而此时,丞相府。 韩君亦的突然造访令宋钺放下手里将将要打开的盒子,连面色也因他所带来的消息而微微沉下。 他握着指节上浸了暖的墨玉扳指微微捻转,喉头间发出意味不明的轻笑。 “倒是当真有这个胆子。” ------- 小年那一日里,天气十分晴朗,是一个顶好的兆头。 俗语讲究‘晴冬烂年’,前些时日,冬至那日里的雪下得最大,想来这一个年必然是稳妥的大晴日了。 一早儿,天还暗着,星子微明,流云绕月,只最东边显露了点鱼肚青白,仿若头发丝般,窄窄的,细细的,将天地隔的分明。 乐央宫里灯火通明,酣睡梦里的小公主被唤醒,面色有一些苍白,她垂下眼睫掩着嘴倦倦地打了声哈欠,顺手抹去了眼角沁出的泪珠,白皙手背上留下一道水痕。 绿芽将要穿戴的衣裳展在架子上,由里头的丝缎亵衣,一层一层为乐冉穿戴起,又取来胭脂水粉什么的细细替小公主描画上妆容。 绿柳笑嘻嘻凑过来,将增添气色的淡红口脂点在她有些苍白的唇上。 铜镜里赫然出现了一位华衣娇颜的貌美少女。 瞳如珠玉,肤若凝脂,般般入画,如九天仙。 “皇后娘娘和魏妃娘娘若是见了殿下此番模样,必然是十分欢喜的。”绿柳捧着脸,满脸笑意,绿芽弯下腰,半分怀念半分感慨地替乐冉挽了挽过长的裙摆。 小公主扯了一下嘴角,看起来是打起了精神,可那间歇垂下去没什么精气神的眉眼,和微微紧抿着又耷拉下的嘴角,无不在诉着一些端倪。 绿芽同绿柳面面相觑,在彼此眼底间望见了几分担忧。 似乎自昨日里出宫回来,殿下便一直有些忧心忡忡。 昨日里还出了什么别的事吗?绿芽趁着低头,朝绿柳使去个眼色 绿柳微微晃了晃脑袋,略显迷茫地用眼神示意回去,没有了,都告诉你了,就是路上遭了那么个偷儿…… 她们低下头以眼神交流之际,乐冉抿了抿嘴,视线落在窗外的一处。 金灿灿的日阳撒了满院,唯有那一处存着一片檐廊罩下的暗影,仔细看去,那里头好似站了一个什么人。 事情要从昨日里讲起。 明日里是小年,那些需得提前采买准备的特殊贡品都已如数由下人一一备好,乐冉正照着拟出来的单子做最后清点。 她今日里精气神不错,溜达了几圈便干脆来做这一件事了。 这是乐冉一直以来的习惯,必如往年般,需得亲自点上一遍,才能放下心来。 她照着拟出来的单子,点过去一样便提起笔画去一样,纸上留下密密麻麻的墨痕,直到在点到其中一道名为芙蓉糕的糕点时,要画线的手指顿了一下。 “咦?” 小公主瞪圆了眼,有些惊疑地扫视一圈面前摆着的东西。 她怎么没瞧见这一道糕点呀?是不是点得太快给点漏了?乐冉咬了咬笔杆子,有一些纳闷。 她记得这一道糕点长得十分漂亮,是微微泛黄的酥皮包着小小的点了红糖霜的花团子,应当不会被她略过去才是。 视线扫了又扫,却仍旧没有发现这一道糕点的影子。 奇了怪了,小公主纳闷。 姨娘娘最喜欢吃这一道了,自她逝世后每年都会备着,若说其他的疏漏了倒还有可能,可唯独这一道,当是绝对不会疏漏了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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