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的光亮被阴影挡住,他抬起头,看着又回来的人,眨了眨眼睛。 脑子一热,话脱口而出:“你怎么又回来了?” 本就难为情的余安一听,更难堪了。她又羞又恼,“我......我不能回来吗?” 话落,两只手窘地揪在了一起,心里想着要不下次再问? 可下一瞬,一个凳子移了过来——余安抬眸一看,只见陆允时伸着一条腿,小心翼翼地将一个凳子往她这踢。 踢歪了。 陆允时轻咳了下嗓子,两手靠在背后,站如苍松:“能。” 见余安没反应,又用脚尖踢了踢,示意她坐。 不知怎地,看见这一幕的余安,有些想笑。 她止住笑,还是冷着脸色,“那日给你的紫色花瓣,可有查出什么关键线索来?” 余安也只是抱着期望问一问,顾淮种的那些奇异花草本就罕见,从那日到今天也不到半月,想找出线索来实属难事。 不料陆允时却面色微变,“查到了些,但......” 话音截断,黑色的瞳仁盯着余安,里面闪过几分难以言喻的光,“那种花名为伽罗草,功效为二,亦正亦邪,来自西域。” 西域? 余安闻声一愣,她常年生活在西域,画骨师虽不同仵作与大夫,却也是要识得许多罕见花草的,判断死因时少不了要用。 且她又因女扮男装,无论是改变容貌还是延缓月事,师父给她调制的药都是西域极为罕见的驻容藤和丹药,可却还从未见过伽罗草。 “天和医馆的西域财商,所制的药囊也是这般功效,似解药也似毒药,想来顾淮早就清楚这点,才会给孟纸鸢用伽罗草续命,待她心生逃意,解药变毒药,不留一丝破绽。” 这么说来,难道又要去西域一趟? 余安不禁有些担心,西域这个地方于她来说,是第二个禁地,那里藏着太多关于她偷生的秘密。 一旦见日,将前功尽弃。 上回那般艰险深凹的地方,陆允时都能找到竹屋,将里面的医书交给她。若是这回他再去一趟,凭着这些时日发生的事情,他一定会重新调查的。 余安只觉的事情好像变成了一个死胡同,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愁的重重叹了口气,似乎忘了她身旁还有一个人。 “怎么了?”陆允时不解道。 余安摇摇头,“没什么。我方才听叶衾说,近些日子孟府和......永宁侯府明争暗斗,朝堂风向变了许多,这会不会牵扯出天和医馆?” 说到永宁侯府时,余安顿了顿,这几个字眼在她这着实敏感。 天和医馆的“回”形机关如同埋在低下的一个大雷,时时都可能爆破,只可惜它的引火线还未准确找到。 “会。” 顾孟两□□,本就出自陆氏一手,但他只负责顺水推舟,至于之后的事情他不用再管。 天和医馆的命案只是个意外,真正的“雷”怕不仅仅是几条人命这么简单,从近年来外敌屡次侵袭边疆,外邦多次来朝的局势看—— 朝中已经有人坐不住了,似乎对最高的那个位子已经等不及了。 陆允时相信天和医馆极有可能只是个幌子,它真正藏得东西许是通敌叛国之物。 内通皇宫,外通邦国。这样大的危险,余安这样一个小小衙役在它面前,不过是以卵击石。 他不能让她涉险。 “天和医馆不仅仅是命案这么简单,这条线索你不能查。”陆允时沉声道。 余安皱眉,她不解为何忽然陆允时不让查天和医馆,唯一能想到的理由,便是医馆乃皇宫下派,背后是至高无上的皇权。 “天和医馆是起点,诸多事情皆由它而起,而今怎么能因为它的皇权而止步呢?” 陆允时听这一番话,心里竟有些不畅快起来。 对于他,余安说疏远就疏远,对于旁的事,却如此执拗,甚至不顾自身安危。 一时间,他竟不知该赞她深明大义,还是该笑自己在她心中的分量。 陆允时道:“说了不能,便是不能。” 这种命令的口吻像极了那些那强权胁迫她的人,比如囚禁她的顾淮,粗鲁地给她灌药的女医,还有那些不分青红皂白就压她下狱的狗役卒。 余安一时心头火起,杏眸转向男人分明的轮廓,脸色冷冷,薄唇紧抿,不容置喙。 “是,我倒忘了,”余安唇角勾起,“首辅大人权倾朝野,这背后的皇权怎么能没有陆氏的一份呢,身为独子的陆寺卿自然不愿了。” 陆允时脸色沉了下来,声音扬起:“余安!” 他呼吸有些粗重,“你偏要这么说话吗?你究竟是不相信皇权,还是不信我?” 陆允时眼露凶光,虽已看得出来在压制,可常年戾气浸染的眉心依然凌厉。 瞧瞧,重逢后他们只见了三回,就吵了两回,情绪一次比一次更容易激发。 先前他们从未吵过,是因为每到关键时刻她便妥协退让,故作矫揉之态惹陆允时垂怜,他亦心软从未追究。 可自从她将二人的问题摆到明面上来,她不再妥协退让,矛盾重重爆发,二人像是水火相遇。 可她总不能一直妥协,陆允时也不能因她故作可怜而一直心软! 连日来,老天似乎再一次向她印证,孟纸鸢说他们二人不合适的话,是对的。 他们想要破除身份,不计世俗地在一起,要克服解决的东西比常人多得多,首先横亘在前头的便是家门血案,想要轻易跨过去,痴人说梦! 余安垂下眼睛,不知是身上哪根反骨做起怪来,她嘴硬地说出那句最气人的话,“你非要这么想,我也别无他法。” “你!”陆允时气极反笑,只觉眼前这人真的是上天派来治他的。 瘦瘦小小的个子,白皙如玉的皮肤,骂也骂不得,动又动不得,倒是把怎么气他这个本事学的精通。 陆允时性子从来都算不上耐心,更是与温润如玉四个字沾不到半边儿,生气掀桌子于他来说,算不上什么。 但一旁是余安,他气急也没掀桌子,踢翻了个凳子,轻轻的。 过了半晌,他才压下那股怒意,解释道:“不单是因为皇权,它背后牵扯着朝中众多局势,不易打草惊蛇,要等待时机。” 听着那个“等”字,余安心里难受至极。 受伤流血,隐忍蛰伏,好不容易抓到了虞家冤案线索的尾巴,可陆允时这一句,无外乎是又将那尾巴扯了回去,还藏起来,然后轻飘飘一句话,告诉她“再等等。” 可是哪有这么多的时间拿来等呢。 记录孟府是幕后黑手的那个竹简至今仍在顾淮的手上,唯一的突破只能从天和医馆下手。可现在,却告诉她,唯一的一条路被人为堵住了。 而她却什么都不能做,不能说,不能动,有的仅仅是“等”。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油然而生。 余安闭上眼睛,将所有的难处和心酸慢慢咽下去,可是孤立无援的感觉令她苦涩。 忽然,眼睫有些发痒,什么东西一触即过。 她睁开还沾着溢出来的点点水意的眼睛,长睫扑了扑,什么也没有看见。 只有一旁离她近了些的陆允时。 墨色的锦袍上绣着银色的卷云纹,偏侧的一排玉扣一丝不苟地扣紧,白皙精瘦的胸膛掩在衣衫之下,随着呼吸起伏着。 明明隔得不算太近,她却好像听见了他的心跳。 一下又一下,轻轻敲在她的耳蜗中。 低沉的嗓音在上方传来,“你是哭了吗?” 余安心虚般低下头,看到陆允时垂在一侧的手,握紧了拳头,而那拳头之下的指腹,沾着一点泪。 “是不是我声音有些大,”头顶的声音离她更近了些,熟悉到贪恋的气息触及鬓角,“吓着你了。” 陆允时有些愧疚,缓缓贴近,就在下巴快要碰到余安的额头时,被她闪开了。 他身子一僵,眼中闪过一丝失落。 余安侧身,眼中的点点水意此刻已经干了,她像是没有听到陆允时方才说得话。 “天和医馆不能查,那案子怎么办?” 该不会是...... “去西域。”陆允时拿出一个小木匣,里面正是将残碎花瓣包在里面的香包。 “天和医馆与孟府联系紧密,那我们就从永宁侯府入手。顾氏一族根深蒂固,盘根错节的关系一时难以拔除,但想要牵连出孟仲轻而易举。” 余安的心紧了紧,果真是要去西域。 她的身份是重要,但命案也重要,看陆允时坚定的神情,西域一行是去定了。 想要查案且不暴露自己身份之事,想来只有陪着陆允时一同前往。 她转了转莹亮的眸子,状似无心道:“西域远途,大理寺近来案子颇多离不了人,你一个人去?还是带上谁?” 陆允时假装没有听出余安的弦外之音,他是想要带她去的,留她一人在汴京,他心难安。 但是——视线落在裙角,衣衫里面是一双纤细白嫩的腿,那里不久前才受了伤,还没好透,怎能长途奔波。 唯有派出自己的死士,多方看护。 余安直勾勾地睁着一双大圆杏眼看着他,眸子里的点点星光叫人舍不得拒绝,陆允时移开眼睛,“我一人去便可,届时我会派陆府的亲信死士潜伏在大理寺周围,保护你......和他们。” 余安急道:“你一个人去?那里很危——” 剩下的话语哽在喉间,垂下来的手捏紧衣角,“西域大漠黄沙,戈壁残垣处处可见,水源却极少,单你一人能带上的物什是不行的。” 话落,余安顿了顿,“不如,我同你一起去吧?” “不可。”陆允时当机立断地出声,“你留在大理寺养伤,不能乱跑。” 余安急地一把抓住陆允时的手臂,眼巴巴地盯着他,“我在西域长大,没人比我更熟悉那处,带我去不会错的!” “不行,这件事不能由你。”陆允时感到手臂上的力道,女子的指甲较软,可也更细,余安一用力那指甲顶着衣服往里钻,刺的那块皮肤有些疼。 “那你带谁去?伽罗草是药,需要懂得医术和仵作之术的人,不是谁都能去的。” 余安手上的力道不减,像是无声跟陆允时宣誓着要去的决心。 仵作二字像是点醒了陆允时,他沉下心仔细斟酌一番,找到一个人选,“我带明鸢去。” 噌—— 瞬间,屋内气氛骤是凝结成霜。 余安的手僵住,想起了之前的事情。 在她未入职大理寺前,明鸢和陆允时的关系是极为紧密的,无论去哪里查案还是出巡,都是明鸢陪他一起。 他也同她说过,查“虞桉”一事的线索,明鸢更是线人。 可见陆允时对明鸢极为信任,关系也......自是比旁人亲密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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