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宝用一下子就泄了劲儿,簪子落到了地上。 保宜宫,自那日皇上来后,裴太后的脾气就不顺,除了乔嬷嬷没遭到训斥,其他奴婢皆不能幸免。 今日太后又在屋内训人,内侍来报:“九王爷求见,说是有先帝出殡仪仗之事要与太后商夺。” 太后这才敛了声,道:“让他进来。” 裴太后是有些愧对她的长子的,所以总想着在他身后事上弥补,因此对先帝的丧事特别在意,就差亲力亲为了。 “儿子拜见母后。”薄光一进来就跪了下来,倒不是说他以前不跪,只是从没见他跪得这样恭敬,也从来不自称儿子,都是规规矩矩地自道儿臣。 太后迅速地朝乔嬷嬷看了一眼,两个人对上了眼神,太后就知道了,这不是她一个人的错觉。 她脸上也带上了几分不常见的真切笑容:“起来吧,进来凉快凉快,今儿这天真热。” 薄光笑着道:“是啊,这几日都是这种天气,儿子正要问母后,可还有食欲?睡得可安稳?” 裴太后脸上的笑都快挂不住了,她这个在助先帝登顶时被她无情抛弃的小儿子,早就不对着她笑了,也不会关心她的身体。 难道是先帝去了,他心里的疙瘩解了,才会这样的吗? 太后已失了一个儿子,当然乐于见到另一个儿子的示好。因惊讶而没能保持住的笑容再次被她拾起,她这次笑得更真诚了:“不用挂念我,我本就吃得不多,睡得倒也还好,就是有些想你皇,” 太后说到这里不再说下去,何必在难得母子和谐的情况下,再提小儿子心里的疙瘩。话锋一转:“你也要注意身体,不能像年少时那样,无论冬夏都在河里游水。” “劳母后还记得儿子的爱好习惯,今日母后一说儿子才意识到,上有老母需要孝顺,儿子确实不该再任性,今后定当牢记母亲的教诲,儿子都听您的。” 太后这回脸上倒是没表现出什么,但心里已是波涛翻滚。薄光不对劲。 这之后九王又陪着太后闲聊了会儿,临走时还说,过两日还要再来给太后请安,他知太后喜欢的那种柑果南方已丰收,前些日子派了人去,想着下次进宫就可以给母后带些新鲜的吃吃。 这柑果以前先帝在的时候也不是年年都会让人去南方采来的,政事繁杂,先帝忙了烦了累了时就会顾不到这处来。加之从南往北运这点东西,也不能作为常年的旨意下发下去,是以,太后每年能不能吃到这口爱吃的,她自己都不确定。 这会儿听九王这样说了,而且听意思已派了人去,那自然不是随口说说,太后倒还真有些期待。 九王走后,太后马上扭身问乔嬷嬷:“他这是什么意思?” 乔嬷嬷也不解,只轻轻地摇了摇头。太后又说:“他不是来报先帝丧葬事宜的吗,怎么正事一句没说就走了?” 乔嬷嬷这才道:“所以说,王爷这就是单纯来给您请安的,又怕您因他无事而不见,所以才找了个理由。王爷可能是看先帝去了,您沉在丧子之痛中,心里受到了触动,毕竟是亲母子,想着为您宽心的吧。” “咱们读孝录的时候,不是有一篇说的就是,那人在满五十岁上,才体谅父母的不易,从此把老母亲接到家中,尽心侍候的事。想来王爷也是如此,要奴婢说,不管王爷是因为什么,他能主动求和,娘娘何不顺水推舟,您也只剩这一个儿子了。” 乔嬷嬷是绝对的心腹,在太后面前什么都可以说,是以太后没有打断她。但她听完,摇了摇头:“不对,这里一定是出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 乔嬷嬷:“那要不要派人去打听一下?” 太后又摇头:“不要,皇上刚登基,正是四处试探的敏感时期,咱们保宜宫不要有任何小动作,薄光想做什么目的为何,静观其变就好。” 太后虽然这样说着,但心里隐隐有了猜测。虽然这想法太过疯狂,但若是真的……太后的内心不受控制地激动起来,她一生都在皇宫里进行着政治,。斗争,就是不想被人挟制。 但新帝上位以来,才不过几日的工夫,她就感受到了被卡脖子的感觉,这让裴太后十分不满、不快。 想起那段风起云涌的日子,太后沉寂了多年的好斗本性冒了出来。她在反思,自己是不是安逸得太久了,才让新帝有机会爬到她的头上。 裴太后安静了下来,她开始做闭目养神状,乔嬷嬷很久不见太后如此,她知道太后这是在深思熟虑。她悄悄地走出去,叮嘱外面的奴婢们,动作都轻点儿,小声一些不要吵到太后。 薄光按他说的,几日后又来给太后请安,并带上了太后爱吃的柑果。看着新鲜的还带着水珠的鲜果,太后心里十分受用。 人老了,比起年轻时,是需要小辈们的孝敬的。这一次九王倒是与太后商量起先帝丧葬出殡的一些事项。太后对九王的安排十分满意,提出的意见,九王不仅全部一口应下,更言母后想得比他要周全许多。 总之裴太后再不现以前见小儿子时的郁闷,这段母子相处的时光还算惬意,时间过得也快。好像他们这对母子从来没有过嫌隙,一时都是这样母慈子孝。 终于到了先帝出殡的这天,百官披麻送行,按例太后不能亲去,但薄光考虑得很周到,派他的亲兵每隔一段时间就赶往宫中传报消息,尽量让太后在第一时间掌握全局的进程。 陈松也在队伍中,这一次他不再是远远地望着皇上了,而是皇帝派内侍过来,请他过去。 陈松掀帘进帐的时候,与皇上对视了一眼。但也只能是一眼,他若再不垂目就是大不敬了。哪怕心中怒火滔天,他也不能让沈宝用的牺牲没了意义。 陈松低下头跪下行礼:“皇上万安。” 薄且很平常地道:“起来吧。” 陈松站起身来。去往皇陵这一路要费时不少,九王的人提前在各处设有大帐与小帐,方便皇上与大臣们歇脚用。 就算只是歇歇脚,皇上所在的这顶大帐也是用具齐全的,桌子椅子垫子,笔墨纸砚香炉,一样不少。 薄且坐在圈椅里,道:“叫你过来是想起,先帝在世时对你就十分照拂,如今最后一面了,你该当到前面来,最后再尽些忠。” 陈松:“是,圣上考虑得周全,臣也想好好地送先帝最后一程。” “还有朕之前给你的暗旨,你还可以用,不过是最近万事开头,诸事杂乱,待朕理清一些,你随时可以过来。” 陈松不是没想过弃用那份暗旨,他总觉得那是拿沈宝用换来的,但理智最终占胜了他的怨忿。他已弱到如此,再不把门楣光大,快速成长起来,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可以与皇上再提条件。 是以,他道:“臣谢过圣上。” “不过,朕心里一直有件事,需要你替朕去解了。” 陈松:“圣上请讲。” “你与她的婚书还在吧。” 自打陈松进入帐来,既盼望皇上能提到沈宝用又害怕他提到,如今皇上真的提了,陈松心头巨震。 他甚至声音都有些微颤:“在。” 皇上的声音忽然一凌:“去退了吧。” 陈松有一瞬的不解,他与沈宝用本就没有经过媒妁之言,所谓的婚书是他在勤安殿外跪了多日求来的赐婚文书,这东西是先帝给的,要怎么退?总不能塞到先帝的棺椁里去。” 陈松只得道:“请圣上明示。” “她如今并不全然是孤儿,退回给她母家即可。” 陈松明白了,大弘定亲的规矩,两家若是中间解除了婚约,男方要把婚书退回到女方家,女方同样要给男方一封回书,这样两个人才算没有了关系,走完了符合规矩的流程。 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吗,走不走这一步流程,他与沈宝用也被拆开了,皇上如今决定着她的一切。事实如此,却还要杀人诛心,皇上的目的就是这个吧。陈松甚至能想到,待他从九王府拿到回书,皇上会不会拿去,亲自给沈宝用看。 如今还要拿这样的东西去刺激她,可见她的处境有多糟糕。 陈松的心在滴血,但他只能道:“臣领旨。” “至于沈宝用,”薄且说到这儿停顿了下来,抬起眼皮挑了陈松一眼,然后露出一抹笑意,接着说:“她很好,朕很满意。” 说完这句,薄且面色一变,阴沉复现:“但若想她长久的平安下去,退婚文书必不可少,这是消除朕心头刺的唯一方法。拿了退婚书,你们也算好聚好散,以前的过往尽数忘了吧,朕这里也可一笔勾消。” 陈松身体两侧的五指紧紧地拢在了一起,可见的青筋一跳一跳地,一口牙似要咬碎了一般。 陈松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大帐的,待同僚与他打招呼,他才发觉送葬的队伍又开始前行了。 整个丧仪进行了一天,待皇上回宫大臣回府,天都已经黑了。 这一夜,陈松一宿未睡,第二日一早他就来到九王府。若这退婚书真能如皇上所说,消除他哪怕一丝的芥蒂,陈松都一刻不想再等,想尽早地奉了上去。 九王本不想让程烟舟再见陈松,怕勾起她的伤心。但程烟舟坚持要亲自见陈松,亲耳听一听他要说什么。 虽然陈松避重就轻,但以程烟舟敏感的心思,她还是又伤心了一回。 九王把陈松带到书房,接了他的退婚书,给了他想要的回书。陈松把回书接到手里发现,这封回书下面还有一封别的东西。他刚要开口问,九王一按他的手道:“你想要的我可给你了,回去后你可要看好了。” 陈松一惊,但他马上把手中的东西揣好,回王爷道:“打扰王爷多时,下官告辞。” 陈松回到陈府,他把回书放到一旁,把下面的那个无字信封打开来看。 他看得很快,复又仔细地看了第二遍,然后如信中所说的那样,把此信放到烛上烧毁了去。 陈松看着那团灰烬想了很久,最终,他把暗格里深藏的匣子拿了出来。 这里面有三封信,皆来自边关外,它们已在这里静静地躺了好久。陈松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会再打开它们,但不想,他食言了。 陈松打开信封,看到信页上毒盅岭特有的火漆,他手指抚上去,然后拿出了纸与笔。 一开始他写写停停,后面就不再顿笔,一气呵成地写满了一页纸。 他待墨迹干了后取来信鸽,把纸搓小放入筒中,然后松手放飞。 夏天来了,夏天又要过去了,时光一晃而过。 对于陈松来说,这段时间的变化是,他那个深藏的匣子里又多了两封带有火漆的信件。而对于宫里的太后,近两个月的时间里,她的小儿子每隔几日就要来问安,时不时带来的民间小玩意儿也难得的都合她的心意,可见这孩子属实用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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