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寒年沉默着,不知从哪儿找来一个床上可搁置的四角小案,将它安稳放到周鸾的架子床上,又小心将药碗搁置好。 这些做罢,他才道:“这些是伤寒药,你且喝了别留了寒气病根。” 见周鸾并不理他,穆寒年叹了口气,又道:“怨我也罢,恨我也好,须得想着这身子是自己的,为了我作践自个儿身子,实属不值。” 周鸾听了此话,冷笑一声,端起碗来一饮而尽,随即将碗扔在案子上转头又躺下,背对着穆寒年就差把“逐客令”贴在他脸上了。 可等了一会儿,却听不见离开的脚步声,亦听不见门声,只能听到些许清浅的呼吸声。 “阿鸾。”穆寒年的声音有些颤,“阿鸾,昨日我从军士那儿见到你的时候,真的怕……怕你……”怕你就那般死了。 穆寒年后半句话却是说出口都不敢了。 周鸾没回头,眼角的泪不知怎地就淌了下来,可她声音依旧平稳却又冰冷地道:“将军说笑了。怕小女子一个匪窝孽子什么呢?” “又何必在这儿惺惺作态?奴家现下身上还有什么值得将军利用的?”似乎又觉得不够讽刺般,周鸾又换了自称说道。 “将军是恨奴家当年折辱您吧?”周鸾用枕头蹭了泪,继续道,“想要奴家怎样呢?将一颗心揉碎了再喂狗?还是也抽它上三个时辰,或是鞭挞致死也好。” 周鸾说罢,等着穆寒年一声令下将她拉出去杀了也好,总比她像个丧家之犬一般圈养在这里,心中无限的悔恨自己,如此苟活着混吃等着死。 可半晌,周鸾都听不见身后有半分回音,倒是能觉察出那方床榻的褥子陷下去了些。 只听穆寒年的声音低沉而又脆弱,近乎恳求道:“周鸾,我们忘掉从前不要再彼此折磨了好不好?” 周鸾没回头,闭上眼两行泪又控制不住流至腮边。 这回张口却是连掩饰都做不得了,只听她带着浓厚的鼻音道:“那些事都是的的确确发生的,又如何忘?”恨自己已经让她精疲力尽了,恨穆寒年都似乎是顺带的了。 她又何曾想过这般折磨日子?可从前种种她无法做到譬如昨日死。 若是她真真儿忘却,却是对不起孟云对不起收留她的义母,对不住当年跟在她身后的弟兄们了。 “穆寒年,放了我吧。”周鸾抬起袖子抹了把脸,转过身来望着穆寒年的那双眼道。 穆寒年心中一窒,看着周鸾那张残留着泪痕的脸,却是觉着身体发木,像是被困在站了百年的树木里,只笔直僵硬得站着,一句话也说不出。 半晌,他才撂下一句“你先休息”便匆忙走了。 周鸾见他的背影,却怎么看怎么像是落荒而逃。 可是这些周鸾真的不想再管了,她想走了。这条命是孟云这些弟兄想给她留的,她就苟活在世上赎罪罢。 传说自戕是进不得地府的,周鸾从前从不信这些,现在却抱着一丝幻想,幻想以后到九泉之下与孟云和众弟兄见面,也好当面谢罪,像是那江湖术士所说,六道轮回是猪也好是牛也好,便是一只扑火的蛾子,只要能偿还这身罪孽就好。 而她现如今,就如同三年前刚来这别苑中所想。 离开这别苑,离开这新都。 或许某时某日,遇到些许灾祸就那般死了也说不定,不过那些都是她的罪有应得罢了。 周鸾正想着这许多,却见碧玲端着一碟子蜜饯红着眼眶走了进来。 周鸾嘴角艰难地往上勾了勾,道:“在哪儿寻的蜜饯,闻起来甚是香甜,快来给我尝尝。” 言毕,却见碧玲一股脑坐在黄花梨桌边的椅子上,将放在正中的小香炉往旁边一挪,放下蜜饯碟子自个儿吃起来。 周鸾一看便知,这次,碧玲是真气了。 “怎么了?气了?”周鸾笑问道。 “哼,奴婢怎么敢气小姐主子的呢?”虽是这么说着,碧玲却气鼓鼓地嘟着嘴,同时还不忘狠狠嚼着口中的蜜饯。 “碧玲,我错了,不该哄骗你的。”周鸾坐起身来赔不是道。 “得,奴婢可受用不起。”碧玲虽是这么说着,却还是起身扶着周鸾的背,又往她身后叠上了枕头。 周鸾知晓碧玲只是嘴上怪怨,拉了她的手道:“碧玲,这次我确实想过一个人跑的。” “我知道。”碧玲这次回话却不再自称“奴婢”,而是与周鸾一样只用了“我”。 “碧玲,现在这世道,你若与我出了这别苑,飘零只是其中之一,一不小心就会暴尸荒野。” “不管你之前遇到的采买大人是谁,到底是个机遇。”周鸾叹了口气,“在这别苑是能吃饱穿暖的,若是混的好了还能当个掌事嬷嬷,或是攒些体己,若是新都动荡也能跑的。” “小姐,你说的这些,我会不知晓吗?”碧玲抬眼,双眼通红,那眼眶子里早就满是泪了,“奴婢若是那般贪生怕死之徒,又何必每次您想跑出去我都会帮衬着?” “我愚钝,但还是看得出的。”碧玲擦了一把脸,继续道,“小姐,您对我有疑心的。” 见周鸾并未否认,碧玲继续将心中的不满与怨怼一一倾倒出来。 “就和前两日试探那些个新来的侍女奴才们一样的,您即便待我宽厚些,但是不敢全信我的。” “我亦知道,小姐虽未明说,举手投足间却也是把我当妹子,而不是个只知做活的牛马的。” “便是如此,奴婢才有了怨怼。以为小姐如之前所约定的一样,定会带着奴婢走的。”这句说罢,碧玲彻底控制不住哭了起来。 周鸾也控制不住悲意,方才和穆寒年的和往事的,还有现下与碧玲的。 所有的一切都化作主仆二人抱在一起嚎啕大哭起来。 直哭得香炉中的雪松之香燃烧殆尽,两人才从抽噎中拔了出来。 “天都黑了。”碧玲瞧着窗外的夜色,破涕为笑道。 “你呀,哭百精。”周鸾哑然失笑道。 “小姐,你也是。”碧玲嘟着嘴,脸上却是雨过天晴后的笑意。 待两人情绪稳定下来,周鸾忽然想到一事,道:“碧玲,我想寻个人,当面感谢。” “可是小姐,咱们俩现在出去怕是不可能了。”碧玲担忧道。 周鸾笑了笑,冲着碧玲神神秘秘地招了招手道:“附耳过来。”
第52章 嫉恨劫 翌日,周鸾留意了下,果然起了个大早,也不等吃顿早饭,穿戴整齐后便抓着碧玲的手直闯别苑的大门。 如此风风火火的一遭,倒是让早起来便在台阶上洒扫的几个婢女吓了一跳。 待看清这俩人是从何处出来的,才后知后觉的认出两人的身份来。 “这是怎么了?”左边买的小丫头拿着扫帚,向旁边那丫头斜眉弄眼道。 旁边那丫头撇了下嘴,道:“没事,指定还是那个主儿发疯。” “哪个主儿?”那小丫头愣了一愣,随即目光一定,顿悟道,“啊,就是你说的那个成天到辈往外跑的主儿?” “没错,就那个。”另一个丫头撇撇嘴,不甚理解道,“也不知这个主儿要干啥,放着好好的别苑不待,非要往外跑。” “说不准有什么苦衷……”那小丫头仍要往下说,却被那个年长的丫头截住话头。 “能有什么苦衷?”却听那年长丫头继续道,“现在都乱世了,说句不好听的,就一匪窝出来的贱妇,你待如何?” 那小丫头听罢,考虑了会儿道:“自然是好好在别苑里待着啊。” “对呗。”年长丫头朝着周鸾的背影斜了一眼,“也不知这个贱妇怎么想的,总作个什么劲儿?” 小丫头:“总说贱妇这个词,不大好吧……” “贱妇就是贱妇。”年长丫头看向周鸾的背影有些怨毒,“贱妇!不得好死!我早晚让你去死……” 后面的话小丫头并没有听清,懵懂地问:“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年长点儿的丫头收了眼神叹一口气,“我先去瞧瞧热闹了。” “我跟你一起。” “不必。” …… 这一段不过是个小插曲,碧玲是干脆没听着,周鸾是根本没空管。 周鸾目不转睛地瞧着前面,心中暗道:“现下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先放一放”。 周鸾拉着碧玲的手走着,过了一会儿二人身后便跟上了一众侍女小厮。 这些个侍女小厮便是前两日被穆寒年那厮派过来的人,前面把门的那两位小厮也仅仅只敢护着门闩,也不说话,就跟锯了嘴的葫芦,如何都不让周鸾过去。 “怎么?三年了,本姑娘不想翻墙,就走个正门都不行?”周鸾掐腰,气势嚣张道。 “姑娘别为难小的几个,实在是将军有令……”这小厮嘴上说得好听,可眼里那份“鄙夷”早便展露无疑。 而其余的小厮或惊或恐,似乎都没见到过周鸾这样,小厮们眼珠子都要瞪出眼眶了,那眼神分明怀疑着这位主儿中了邪。 周鸾携着碧玲正在别院门口和众丫鬟小厮们僵持着干瞪眼,就听一老妪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哎呦,我的姑奶奶,今儿又闹腾什么?”郭嬷嬷提着紫红色的对襟袄,被人搀着小跑了来。 也亏得是她硬朗,这一阵子小跑才没被那石子儿路给绊住,可免不了身子还是一趔趄,叫奴婢丫鬟们看着咋舌,又纷纷跑过来扶着。 “郭嬷嬷今儿也要拦我?”周鸾眯眼一笑,这眼里说不清的复杂。 “不拦你怎么办?”郭嬷嬷叹了口气,“现在都发着洪呢,出去还不腌臜了衣裙?” “不腌臜,我要出门办个事。”周鸾只觉得现在门前门后围着的一群人简直可笑至极,“你们想拦我,无非就是想着怕穆寒年责罚。” “无碍,若我跑了便全都推到我身上来便好。”周鸾讽笑着看向挤在人群中那个年长一些的洒扫丫头,那丫头一惊,却又转而朝她回瞪过来。 “怎么?”周鸾呵呵一笑,“某些人不想要这个脸了,用不用我现在把你揪出来?” 那个洒扫丫头垂下头一瞬,又迅速转过头不甘示弱地睨这她。 周鸾苦笑着摇了摇头。 心道:“她确实是不懂得保命之道的,若是懂得又何必再回我面前?想她历经之事都在我,可看她那神色似乎是想杀了我。” 周鸾叹了口气,理智告诉她这时候不能出门可能有诈,可是感情告诉她,现下应当是出了门不再管她,直接去找那天救了自个儿的恩人。 人和人是无法真正做到感同身受的。 就像这府里的小厮丫头们觉得她出这别苑就是作,只有她自己知道,不出去的话,她怕是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有时候在绝望恶心愤怒到极点后,反而是冷静,反而想选择死亡。而周鸾选择活着,就这么死命的活着,就死命的不要脸的活在这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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