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这样?”孟夫人瞪大了眼睛,“那你在宁王府,岂不是……” “这是我与他的死局。”桑湄缓缓道,“他曾受制于我,知道身不由己的痛苦,所以哪怕他再喜欢我,他都不会允许我的权力,越过了他去。而我,也不愿意往后半生,都得靠他的施舍生活。” “我已经没有回头路了,舅母。”
第76章 七月下旬,青江下游进入雨季,江面连日上涨,有一些疏于管理的山野之地,已经出现了小型的溃堤。 从北地来的几名州府官员忙得焦头烂额,又是翻阅往年治水记录,又是询问本地差役,又是派人安置受灾百姓,力求尽快解决问题。毕竟刚到任不久,可没人想在这时候就丢了乌纱帽。 但到底缺乏经验,又对当地情况不够熟悉,与下属之间的磨合还不到位,一上来就碰到这样的汛情,难免有所疏漏。已经有好些地方的百姓开始不满,私下里流传,若是孟敬升孟大人还在就好了——有一年青江爆发特大洪灾,冲垮了好几座城,是孟大人临危受命,亲赴青江,与百姓差役同吃同住,几夜未曾合眼,这才力挽狂澜,将损失降到了最低。后来孟大人负责督办的那几处堤坝,至今都十分牢固。 有些北地来的官员本就心里烦躁,听到居然有人在怀念南邬旧官,更是火冒三丈。正欲发作之时,有更为沉稳的长官及时喝止,教训道,如今南邬北炎本就是一体,都是大乾子民,怎可乱起内讧。商议之后,大家都觉得此事不可刚愎自用,还是得切实解决困难才行,因此联名上书一封,向长安皇帝禀报了此事。 奏折落在太极宫案头,奚存面无表情,狼毫蘸了朱砂,却迟迟没有落笔。 “尤荃,青江汛情,你怎么看?” 尤荃顿时垮了脸:“陛下,老奴哪里懂这些。” “这帮人没见过这样的汛情,厚着脸皮来向朕请旨,说得找以前南邬擅长此事的官员帮忙。”奚存冷嗤一声,“一群蠢货!朕养他们到底有何用!” “陛下消消气。”尤荃道,“想来大人们也不是故意为之,否则,不是明摆着告诉陛下,自己德不配位吗?大约是确实事态紧急,来不及处理了,这才出此下策。” “哼,不过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罢了。知道自己本事有限,再拖下去,恐怕会有大祸,那到时可不只是‘德不配位’了,说不定还要掉脑袋!还不如现在就赶紧跟朕禀明,讲清利害,若是朕不答应,到时候起了民乱,可就是朕的错了!” 一听奚存口风有变,尤荃赶紧顺着拍马屁道:“陛下不是一直担心南邬民心吗?若是此次处理好了,岂不正是收复人心的好时机?更可让南邬那帮余毒知晓,陛下胸怀宽广,英雄不问出身!” 奚存瞥他一眼:“你可知他们推荐的是谁?” 尤荃老老实实地回答:“老奴不知。” “他们推荐的,是在民间呼声很高的前蹇州刺史,孟敬升。”奚存面色深沉,难辨喜怒,“这孟敬升,可不是等闲之辈。此人是南邬皇后的亲弟弟,曾官居一品,颇有手腕,只是南邬皇后没有儿子,孟家斗不过太子党,最后才败走蹇州。” 尤荃“咦”了一声:“南邬皇后的亲弟弟?那不就是……宁王府上,那名桑姬的亲舅舅?” 奚存慢慢搁了朱笔,目光掠过奏折上的字迹,最后投向了远方:“是啊,桑姬……你说,南邬多水,会治水的官员,必然不止这孟敬升一个。到底是什么原因,能让这群人,不约而同地推举孟敬升呢?” 尤荃一凛:“陛下是说……有人在背后推动?” 奚存站了起来,走到窗边,拨弄着窗台上新养的兰草叶片:“这个人是谁……很值得深思啊。” 眼见皇帝陷入了沉思,尤荃低下头,不再吭声,只在心里默默地想,多半是宁王。 几个月前,桑姬小产失踪,宁王冒着死罪闯入长安,来找陛下讨要一个说法。他觉得桑姬小产是陛下指使郑长史做的,因此桑姬失踪也一定是陛下干的。 这锅扣得莫名其妙,可把陛下气得不轻。 后来陛下罚他在宗祠里跪了三天反省,把人赶回了封地。但事后,陛下却对此起了疑心,暗中查探东宫动向。陛下能在宁王府安插眼线,当然也可以在东宫安插眼线,可谁知,这太子靠着心腹办事,竟还绕过了东宫,偷偷在外面藏了个女子。若不是陛下派了吴校尉跟踪,还发现不了这神秘女子的存在。 陛下本还心存怀疑,觉得太子可能是养了个见不得光的外室。不成想,太子一发现行踪暴露,竟直接把那女子灭了口!若是普通外室,怎至于如此风声鹤唳?养外室虽然不大光彩,但也只是德行微瑕,哪会如此让人害怕!仿佛生怕被人发现那女子是谁一般! 吴校尉查了几回,也只查到那宅子是早就登记在太子心腹名下的产业,至于里面的人是什么时候住进去的,周围人家打听了一圈,也都只能说出,大约是千秋节后不久,具体是什么日子,没人记得。 也就是说,那女子到底是谁,至今不明。 尤荃有猜测过,说不定压根不是什么桑姬,只是哪个大臣送给太子的美人——像这种私下豢养调教、专门用来送人的美人,肯定是查不到来历的。但他也想不明白,若只是个小小美人,用得着一有风吹草动就杀人吗?难不成怕太子妃吃醋?可平日里看着,太子也不惧内啊。 这些猜测,皇帝不问,他当然是不敢和皇帝乱说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皇帝看上去无事发生,可是尤荃日日伴在君侧,却能隐约察觉,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正在缓慢变化。 帝王之道,讲究制衡。 身为皇帝,奚存能允许儿子们相争相斗,但身为父亲,奚存却不允许他们互下死手。 同理,身为父亲,奚存允许儿子们有私心,有算计,会犯错,但身为皇帝,奚存却不允许他们有要事瞒着自己。 为人臣子,最忌讳“不忠”。 奚存在窗边站了片刻,又重新折回案前坐下,提笔批了个“可”。 “且让朕瞧瞧,这段时间,宁王究竟是怎么想的。”他合上奏折,眼底晦暗不明,“也让太子好好看看,他再这般不把朕放在眼里,总有旁的人治他。” 这话涉及到党争,尤荃不便置喙,只能充当个听众,安安分分地在一旁磨墨。 处理完青江汛情,奚存又批了半个时辰的奏折。好不容易把堆积的政务都清干净了,他刚起身准备休息,却忽感眼前发黑,身体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 “陛下?”尤荃连忙搀住他。 奚存撑住桌案,站稳了身子,用力眨了眨眼,那片黑雾又很快消失了。 “无妨,就是起得太快。”他摆摆手,又想起什么似的,重重一叹,“看来,朕也上了年纪啊。” “陛下这说的是哪里话,陛下龙精虎猛,正是盛年呢!若陛下都是上了年纪,那老奴,岂不是已经埋进棺材了!” 奚存瞅他一眼:“你倒是愈发油嘴滑舌了。” 尤荃嘿嘿一笑,看上去更像是年画里的土地公了:“陛下今晚还是歇在太极宫?” 奚存想了想,道:“惠妃前几日说学了点新绣样,就去瞧瞧她学得如何了罢。” “是,老奴这就让人去准备。” - 官府对孟敬升的调令来得极快,因为是皇帝亲批,所以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圣旨。调令上丝毫不给孟敬升任何回绝的余地,点明了要他立刻出发前往青江,辅助治灾。 孟敬升一开始还在打官腔,说什么自己一介白衣,不敢胜任云云,直把来传令的官员给听烦了,一顶“抗旨”的帽子扣下来,孟敬升哑口无言。 因为官府催得急,孟敬升当天便收拾了细软,匆匆跟着传令官,启程去了青江。 桑湄从魏庭辉那儿听到消息的时候,孟敬升人已经出了蹇州。 “看来今年的汛情不小啊。舅舅比我想的走得还早。”桑湄坐在客栈房间里,倚着窗,懒散地看着案上茶汤滚沸。 魏庭辉道:“这便是姑娘此行来蹇州的目的?” 桑湄不置可否地一笑。 “想必,过不了多久,又该称呼孟先生为孟大人了。”魏庭辉若有所思。 桑湄问:“魏公子不愿为官,是否看我们这些人,也是满身臭味?” 这些日子,她与魏庭辉熟悉了,问起话来毫不客气。魏庭辉也没觉得冒犯,而是认真答道:“倒不至于。人各有志,我虽说嘴上说着不愿为官,但并非本质清高,只不过是厌恶那些弯弯绕绕的麻烦事罢了。若是真清高,当初又怎么会同意花钱给兄长买官?” 桑湄拎起煮开的茶壶,冲了一泡茶,推到魏庭辉面前:“魏公子倒是实诚人。” “姑娘待我坦荡,我自然也待姑娘实诚。”魏庭辉道,“这世上想要做官的人很多,有些是为了荣华富贵,有些却是真心为民。我不想揣测姑娘与孟先生的动机,是因为没有必要。俗话说,论迹不论心,如果一个人想要享受荣华富贵,想做大官,那就势必得做出些政绩来,那么这些政绩,于普通百姓而言,是否是坏事呢?又如果,一个人不计辛劳,真心为民,可他就是能力有限,事倍功半,那于普通百姓,又是否是好事呢?” 桑湄转了转眼珠:“你这话,应该是在夸我舅舅罢?” “单论治水一道,孟先生确实无可指摘。”顿了顿,魏庭辉又道,“对了,孟先生临走前,将一物交给了孟夫人,让她务必交给你。孟先生被朝廷点为治水辅官的事已经传了出去,孟夫人现在也不便来见你,因此才由我代为转交。” 他从背篓里拿出一只扁扁的油纸包,放到了桑湄面前。 桑湄小心翼翼地拆开,从里面取出了一份叠好的皮纸。展开铺平,赫然是一张巨大的、完整的大乾地图。 “这倒是个好东西。”桑湄赞道,“如此精细的地图,有市无价。还是舅舅有本事。” 魏庭辉忍不住问:“你要地图做什么?” “自然是要在上面挑个合适的地方。”桑湄道,“从通宁到长安,一千二百里的路,我要在这条路上,找到一个落脚之处。” “什么意思?”魏庭辉不解,“你不回宁王府吗?” “当然不。”桑湄的长指缓缓拂过皮纸上精致的图画,轻轻地笑了起来,“宁王府,我永远不会再回去。我要等宁王,亲自带我去长安。” - 一封短信,摊开在奚旷与朱策的面前。 “你怎么想?”奚旷看向朱策。 朱策道:“陛下竟会同意让孟敬升参与治水?这太奇怪了,陛下不可能不知道,孟敬升是桑姬的舅舅啊。” 奚旷拈起信纸一角,放在烛火上,任其静静燃烧灰飞。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67 首页 上一页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