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湄的眼角不由自主地泛起一缕薄红,热意在眼眶中涌动,然而她忍住了,只是抬起头,在模糊的视线中,露出一个更为灿烂的笑。 孟夫人摩挲着她的双手,垂泪不语。 孟敬升很想握一握桑湄单薄的肩头,但毕竟只是舅甥,又隔着男女之别,他终究还是没有伸出手,袖下五指聚拢又松开,松开又聚拢。 他看向一旁犹在震惊的魏庭辉:“湄湄,你与魏公子……” “我进城之时,遇到了流寇,魏公子正好路过,出手相救。”桑湄道,“或许这便是冥冥之中的天意。” 魏庭辉这才勉强回过神来:“草民不知是公主……” 他撩袍欲跪,却被桑湄一把拦住:“南邬都没了,还谈什么公主。”她望向孟敬升,“舅舅,我与魏公子有事要说,可否借地一叙?” 孟敬升并不多问,只点头:“好,你们随我来。” 魏庭辉迟疑:“我?” 桑湄:“魏公子不想知道魏大人是因何而死的吗?” 魏庭辉猛地抬眼。 孟敬升给二人安排在自己的书房。 孟夫人倒了热茶来,一人一杯,临走前,还抚了抚桑湄的肩头:“我和你舅舅就在外头,有事就喊。” 桑湄:“谢谢舅母。” 孟夫人关上了门。 …… 桑湄与魏庭辉在书房里交谈了将近半个时辰,都没有出来。 孟敬升站在院子里,负手而立,望着角落里那筐刚买回来的瓜果,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孟夫人站在他身边,不无担忧道:“湄湄她……难道不是应该在北地吗?” 所有人都知道,北炎宁王率军攻下建康之后,将南邬皇室男丁屠戮殆尽,一众女眷则悉数带走,其中,最为貌美的清鸾公主,就被他收作了侍妾。 当初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孟敬升好几晚都没有睡着觉。 明明之前桑湄递来的消息,是她会想办法从北炎军眼皮子底下脱身,不知怎么,最后却变成了这样。 北炎宁王杀名赫赫,桑湄落到了他手里,不知道会受什么样的磋磨。孟敬升有心想打听,可人在蹇州,又没了官职,手再长,也伸不到北边去,令他倍感头疼。 可谁能想到,就在这样一个看似寻常的日子里,桑湄竟全须全尾地、活生生地出现在了他眼前。 “恐怕是出了什么事。”孟敬升道。 孟夫人:“她的脸成了那样,难道是被宁王厌弃了?那也不应该啊,湄湄的身份摆在那里,怎么可能随便就放人?” “你没看出来吗?她是自毁了容貌。”孟敬升眸光暗沉,道,“这症状,就像她海棠藓发作了一样。” 孟家显赫一时,孟敬升更是曾官至一品大司空,娶的孟夫人自然也不是等闲之辈。听丈夫这么一点,她顿时反应过来,失色道:“你是说,湄湄是偷偷逃出宁王府的?” “八成是。”孟敬升神情严肃,“以湄湄的性格,岂会甘居王府,给人当个侍妾?” 正说着,身后的门开了。 出来的是魏庭辉。 十七八岁的少年郎,生了一副明月清风的好皮囊,也不知是与桑湄在屋里说了些什么,此刻的表情,却显得有些老成。 他朝孟敬升行了一礼:“孟大人。” 孟敬升道:“既然湄湄都不让人再叫她公主,你也不必再喊我大人。” “舅舅。”书房里传来桑湄的声音,“进来说话罢。” 孟敬升朝魏庭辉颔了颔首,稳步走进书房,关上了门。 孟夫人看向魏庭辉,微笑道:“魏公子可要再喝杯茶?” 魏庭辉抿了抿唇,道:“时辰不早,我就不叨扰了。” “也好,那魏公子慢走。”孟夫人替他开了门。 魏庭辉跨出门槛,街上的喧闹声仿佛一下就涌到了耳畔。日暮西山,最后一抹夕阳挂在天边,原本浓烈的火烧云,也逐渐归于暗沉。 他立在街头,回望身后孟宅紧闭的大门,闭了闭眼。 “你兄长是为我而死。”桑湄的话重新浮现在脑海中,“我与他,作了一场交易。或许现在听起来有些虚伪,但倘若我早知他家中有个怀孕的妻子,我是不会与他作这场交易的。” 她和他想象中的那个清鸾公主完全不一样。 他想象中的清鸾公主,美貌、温柔、纯善,然而今天见到她,才知道,原来传闻之所以是传闻,就是因为不可尽信。 她不在乎自己的美貌,举止虽得体,却谈不上温柔,至于纯善,能面不改色杀死流寇的人,就更与这个词语没什么关系了。 ——并不是不好,只是与他多年的印象大相径庭,令他一时有些恍惚。 她很坦诚,坦诚得甚至有点冷酷。 “在这场交易里,我与你兄长,本是一体的。如果我死了,他为了完成我的遗愿,也终有一死;但如果我活下来了,我们就可以一起逃走。”她说,“只千算万算,我算漏了一点,宁王看破了我的假死之计。我被他囚在宫中,消息传不出去,你兄长按原计划行动,这才令他枉死。” 她还说了很多,魏庭辉没有发表任何看法,只是默默地听着。等她终于说得差不多了,他才道:“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呢?不怕我恨你吗?” “这些事,确实因我而起,你恨不恨,是你自己的选择。而我不能仗着逝者不能说话,就不让他的家人知道真相。”她平静地说,“何况你也救了我一命,算我欠你们家的。” 魏庭辉垂下眼睫,遮住眼底涌动的情绪。 良久,他才道:“之前你问我,为何不去孟大人那儿找个差事,我说,是因为不想沾惹官场是非。”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孟敬升的书架,那里有他的一些藏书和手札,逃过了先前的抄没。那些书籍和册子平平整整地摞在架子上,令他想起兄长,也有着类似的整理习惯。 “你说,当初是我兄长遭到了太子的刁难,因此机缘巧合下,才求助于你。可我想知道,你身为公主,孟大人麾下更是不缺人才,又怎么会看中了我的兄长做事?” 桑湄道:“你难道不觉得,你的兄长也算是人才么?” “他只是卫城司一个小小的胥吏,连上朝的资格都没有。” 桑湄的目光渐深:“你是觉得,你兄长在卫城司当胥吏,是屈才了?” 魏庭辉淡淡地笑起来:“不知兄长有没有告诉你,他这个胥吏,是花钱买来的。为了买他这个官,我们家几乎掏空了积蓄。” 他笑着笑着,眼中便隐有水光:“兄长不缺才能,又有抱负,可中选与否,全在中正官一人之念,我们家没有势力,若是不花钱,又哪里能打通这层关系?” 原本以为,花了钱,当上了官,就结束了,兄长终于有机会实现抱负,一展才能了。可后来才知道,原来这只是开始。 他看着兄长一日日失落,从意气风发,逐渐到麻木沉默。 魏庭辉无法理解,这都是什么世道?有本事的出不了头,好不容易狠下心,决心同流合污一回,结果走向的却是个无底深渊。 “我已见兄长如此遭遇,又岂会再愿意踏足官场?”魏庭辉道,“我并非对孟大人本人有什么意见,我只是,不想重蹈兄长覆辙罢了。” 他以为他说这些,会令桑湄恼怒,谁知她竟也笑了笑,面露一丝惫色:“魏公子说得极是。令天下有识之士心寒,所以南邬如此下场,也是情理之中。” 魏庭辉有些惊讶,没想到会从一个公主口中听到这样的话。他低头摩挲着手里的杯子,半晌,点了点头,若有所悟道:“原来如此。” “如此什么?” “今日公主愿意与我说这些,是我之幸。”魏庭辉举起茶杯,笑了笑,“容我最后喊一回公主罢。” 其实早在魏家人撤离建康的前一日,魏书涣就已经单独找魏庭辉谈过话。他说,他此行凶多吉少,以后,弟弟就是家中唯一的顶梁柱,一家人的未来,都要托付给他了。 当时的魏庭辉不能理解,说,何必非得替公主做事,孟大人纵是蹇州刺史,也当不了太久了,他们家也并不是就非得靠孟大人不可。兄长跟着他们一起撤离,难道公主还会来追杀不成吗? 可魏书涣只是轻声笑笑,看着窗户上的冻霜,道,我是为了公主,却并不是只为了公主。 “你哥哥我,这辈子当官当得太失败,但上苍垂怜,让我在这仕途尽头,总算看到了一些别的可能。”魏书涣说,“这些,都是我自愿要做的。庭辉,公主她不一样,她是个好人,她不能死。” 直到今天,魏庭辉才明白,所谓的“她不能死”,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不会恨公主,因为他已经知道了,兄长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魏庭辉离开了孟宅,快步往家里走去。 这么久没回去,父亲母亲,又该着急了罢? 也不知道嫂嫂睡醒了没有,他给她摘回来的果子,还喜欢吗? …… 孟宅书房。 孟敬升坐在桑湄对面,看了她一会儿,才道:“替你做事的那名魏姓胥吏,死了?” 桑湄捧着茶,道:“是。” “所以你就这样向他弟弟交代了自己的身份?” “不然呢?”桑湄看着舅舅,“本就是我考虑不周,才导致了不必要的牺牲。我虽算不上什么好人,但也不至于敢做不敢认。” 孟敬升叹了口气:“你有自己的主意,我不多干涉。只是湄湄,能不能解释一下,你把自己的脸糟蹋成这样,是怎么回事?” 桑湄挑眉:“舅舅明明已经猜到了罢。” “你真是从宁王府逃出来的?”孟敬升拧眉。 桑湄抿了一口茶,莞尔一笑:“当然。” 孟敬升无话可说。 他这个外甥女,自从母亲死后,就像变了一个人。若不是得到她的亲口承认,打死他也想不到,他这看似乖巧的外甥女,竟然会那般心机深沉。 “你从宁王府逃出来,难道宁王不知道?”孟敬升满腹疑虑,“为什么你人都到蹇州了,他却从来没有派人来打探过?” 常理来看,发现人跑了,第一时间去搜的,不应该是此人最可能去到的地方吗? 除了投奔亲戚,桑湄还能去哪里? “自然是因为,他压根就没想到,我是逃出来的。”桑湄笑道,“都过去这么久了,想必还在长安附近找我的踪迹呢。” 她慢悠悠地饮着茶,将这几个月来的故事,娓娓道来。 当听到宁王就是当年撷阳郡那名顶罪的侍卫时,孟敬升已经面色大变,等到后来,听完了桑湄的所有谋划,他更是拍案而起,眉头几乎要在脸上打个结。 “太过凶险,实在是太过凶险!”饶是听多了阴谋诡计的孟敬升,也觉得十分荒唐,荒唐之余,又觉得他这位外甥女的胆气与心志,简直到了令人胆寒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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