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真的是年纪大了……”奚旷躺在床上,一边烧得满面通红,一边怀疑人生,“想当年,我每天只睡一两个时辰,也没见病成这样过……” “别紧张,太医不是说了嘛,可能是那几个北狄人身上有些牛羊畜病,给带过来了。”桑湄安慰道。 “那怎么就我一个人病成这样?鸿胪寺那帮人,不还活蹦乱跳吗?” “听说昨日鸿胪寺卿也病了。”桑湄道。 “是吗?” “是啊。”桑湄说,“昨日早朝,他便告假了。” 奚旷这几日病得浑身乏力,桑湄便让他在太极宫好好歇着,自己一个人去上朝。 奚旷深深地叹了口气:“这几日,辛苦你了。” “没什么辛苦的,朝中也没什么要事发生。”桑湄把他一缕乱发别到耳后,温和道,“你好好养病,之前还答应过珝儿和琅儿的,等开了春,要给他们做风筝。” 然而,定熙公主和昭王殿下,却没有等来他们想要的风筝。 因为奚旷的病,再也没有好起来过。 从一开始的只是风寒发热,到最后食不下咽,数度呕血,太医院所有太医汇聚在太极宫里,都说不出这究竟是为什么。 桑湄勃然大怒,直接命人将已在返程路上的几个北狄首领给抓了回来。然而就在抓回来的路上,其中一个人,却服毒自尽了。 满朝震骇! 服毒自尽,那不就是畏罪自杀!也就是说,皇帝陛下的病,当真是这些北狄人搞的鬼?! 其他北狄人亦是惊恐万分,慌忙割席,声称自己并不知情。最后查来查去,发现这个服毒自尽的北狄人,有一个亲生兄长,曾死在大乾军的铁蹄下。 可是人已自尽,这毒究竟从何而来,又该如何彻查? 看着一天天消瘦下去,清醒时间越来越少的皇帝,太医院所有人,惶惶不可终日。 桑珝和奚琅只知道父皇生病,却不知道父皇到底病得如何,只是太久没有见到父皇,想念得紧,赖在太极宫门口死活不肯走。 柏树满眼含泪,拦着两个小殿下不让进,最后是秋穗满脸疲惫地走了出来,说:“娘娘让两位小殿下进去。” 柏树松了手。 桑珝和奚琅飞奔进了内寝殿,一声欢快的“父皇”还没喊出口,他们便望着床上的人,惊呆了。 床上那个面色灰白、双颊凹陷、眼神涣散的男人,哪里是他们高大英武的父皇?! “珝儿……琅儿……来,过来……”奚旷哑着嗓子道。 他现在连说话都不大能说清楚了。 两个孩子害怕地靠近。 奚旷久久地凝视着他们,眼眶渐渐红了。 “父皇!”桑珝哭道,“你病得很重吗?” “有点儿重……吓着珝儿了……”奚旷努力地笑了笑。 奚琅的眼泪也啪嗒啪嗒掉了下来,哽咽道:“父皇……为什么……” “不要哭,男子汉,不要哭。”奚旷想伸手,给他擦擦眼泪,但还是没什么力气,只能徒劳地嘱咐,“珝儿也不要哭,父皇这还没死呢。” 他本想是开个玩笑,谁知一听“死”字,两个孩子顿时哭得更大声了。 “胡说八道什么!”一旁一直沉着脸静坐的桑湄突然开口呵斥,“什么死不死的,你是这么容易死的人吗!” 奚旷怔怔地看着她,良久,抱歉地笑了笑:“嗯,我一向福大命大,不容易死的。” “柏树,秋穗!”桑湄喊道,“把他们带出去!已经见过他们的父皇了,不必久留!” 桑珝和奚琅抓着床沿不肯走,奚旷一边咳嗽一边道:“快走罢,万一传染给你们,可不行……” 柏树和秋穗终于连拖带拽地把两个孩子带了出去,太极宫里又恢复了寂静。 桑湄和奚旷相对无言。 良久,奚旷才道:“我近日常常想……咳,是不是以前造了太多杀孽,所以如今遭报应了……又或者,是上天也觉得,我毒杀生父,大逆不道,所以也才会让我如今,以这种方式而去……” 他唇角渗出一丝鲜血,被桑湄弯腰抹去。 “珝儿和琅儿,他们还那么小……还没长大……”奚旷忽地激动起来,咳得愈发激烈,几口鲜血全吐在了桑湄手里的帕子上。 他忽然爆发出了极强的力量,攥紧了桑湄的手腕,艰难道:“湄湄……湄湄……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 他不甘心就在壮年这样荒谬地死去! 他更不甘心就这样抛下她们母子三人! 他若是死了,桑湄怎么办?两个孩子怎么办? 他费尽千辛万苦,才终于有了一个完整的家,可为什么,命运却要这样对他! “别害怕,别害怕……”桑湄不停地安慰着他。 可他能听出来她话里的颤音,她让他别害怕,可她自己又怎么会不害怕?她还能看似冷静地撑到如今,不过是因为还有两个孩子,还有一整个国家,都等着她去处理,她不能害怕,也不能慌乱。 “我这一生,最对不起的……” “别说了。”桑湄打断他,“好好歇着,好好吃药,比什么都重要。” 她温热的手覆盖上他的眼睛,而他的泪水,却顺着她的指缝,涟涟而下。
第103章 奚旷回光返照那一天,他是有感觉的。 他清早醒来,发现自己身上竟然有了点力气,于是他慢慢地掀开被子,慢慢地穿上衣服,慢慢地下了地。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早醒过了,所以也没有宫人来服侍他。 他负手站在窗前,看着初升的太阳照射进来的阳光,心想,今天天气真好。 他又想,现在金銮殿上,正在发生什么呢? 想了一会儿,发现自己对近来朝中政事一无所知,不由苦笑着摇了摇头。 罢了,有她在,想必出不了什么岔子。 柏树进来的时候,发现奚旷竟然不在床上,而是坐在窗前晒太阳,不由大喜:“陛下!” 奚旷却摇了摇头,道:“给朕取张圣旨来。” 柏树一愣。 奚旷转过头,平静地注视着他:“朕要留遗诏。” 柏树呆呆地看着他,两行热泪夺眶而出。他噗通一声跪下,肝胆俱裂:“陛下!” “朕没那么多力气,不要让朕说第三遍。” 柏树哭着去取圣旨了。 桑湄一下朝,便听说了奚旷起身的消息,她赶到太极宫一看,奚旷果然正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窗边,一边喝着热茶,一边望着窗外的景色。 冬雪消融,万物即将生春。 可他甚至来不及看到枝头新绽的绿芽了。 他转过头,看向面前的桑湄。 她穿着绛色金绣的大氅,衬得肌肤愈发莹白光润,眉间一点金钿,熠熠生辉。 他笑了笑:“你来了。” “柏树说你起来了。”桑湄在他身旁坐下,摸了摸他的额头,“不舒服吗?” 奚旷摇了摇头,指了指面前折好的圣旨,道:“我写了份遗诏,你看看罢。” 桑湄沉默地看着他。 奚旷道:“没事的,看看罢。” 桑湄伸出手,慢慢地打开了那份遗诏。 他的手有一点不稳,字迹微微歪斜,但看得出他写得很慢很认真。 “以前你说,不能急着立太子,是因为孩子还没有长大,不懂珍惜,可现在,再不立就来不及了。”他掩袖,一边轻咳一边解释,“我死后,便立琅儿为太子,即刻登基。但琅儿年幼,须得有太后监国才是,等他长大了,成为一个合格的君王了,你再慢慢放手……” 遗诏末尾,盖着鲜红的皇帝行玺。 桑湄长久地注视着这封遗诏,忽地笑了一下。 “我觉得,写得不对。”她慢慢地开口,“为何非要立琅儿为太子呢?” 奚旷愣了愣。 “他才七岁,什么都不懂,就算继了位,也是太后监国,那让他去当个傀儡皇帝,又有什么意思呢?”桑湄看向奚旷,声音平静无波,“你说让太后监国,那便是肯定我的能力,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干脆让我来当这个皇帝呢?” 奚旷呆呆地看着桑湄。 她说的每个字,他好像都听得懂,但组合成一句话,却仿佛一点都听不懂了。 她在他茫然的目光中起身,走向不远处的炭盆。 其实宫里烧着地龙,本不需要再加炭盆,但炭盆这东西,用的时候里面会生出一点红光,看着更暖和些,所以寝殿里也放了几只,叫病中的奚旷看着舒心。 而此刻,桑湄轻抬手腕,那封奚旷花了好久才写完的、盖了印的遗诏,就这样被轻轻松松地丢进了炭盆里。 “重写罢。”桑湄语调温和,说出的话却不容置喙,“按我的说的写:皇子年幼,难堪重任。皇后桑氏女湄,人品贵重,仁明友正,自理政来,天下归心,宜即皇帝位。文武群臣,其同心佐理,以终予志。” 奚旷脸上血色尽褪,唇色惨白。 他望着她,难以置信。 “写不动了吗?”桑湄平静地与他对视,“应该不至于罢。” 奚旷张了张口,却发现喉咙滞堵晦涩,根本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要说什么?他能说什么? 为什么是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是他病得太重,听错了,也眼花了罢。 他的湄湄是会在病榻前握着他的手落泪的,他的湄湄是会耐心地给他喂药给他擦汗的,他的湄湄是会听到他轻言死字而生气动怒的…… 而不是这样,一脸冷淡地质问他,为什么不能立她为皇帝。 奚旷闭上眼。 是梦,睡醒了就好了。 “不写是吗?好,不写也没关系。”桑湄微笑道,“我早就知道,你不会写的。” 奚旷闭着眼睛,耳畔传来轻轻的机括声,再睁开眼时,她已经从暗格里取了一张新的圣旨出来。 奚旷的身体,难以遏制地颤抖起来。 这个暗格,是他们都知道的。奚旷将它分享给她,留给她用,是为了让她放点防身之物,以备不时之需。 他对她有着绝对的信任,从来没有想过,要去看看她在那暗格里都藏了些什么。 桑湄慢条斯理地展开圣旨,那圣旨上早已干涸的墨迹,简直就像是出自他手一般,而上面的内容,与她方才所言,分毫不差。 “怎么样,写得还行罢?”她抿了抿唇,道,“不过,若是手再抖一点,写出来就更像了——但也无妨,反正其他人,也不知道原来的那份圣旨,长什么样。” 她拿着矫诏,往前走了一步,微微俯下身,注视着他:“陛下,请把玉玺给我罢。” 奚旷死死地攥着桌角,猛地呕出一口血来。 鲜红的血液喷落在衣摆之上,他看着那血迹一点点地渗透下去,滴落在地上,却始终没有人来擦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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