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年笑了笑,“您以为我会像父亲一样,贪恋功名利禄?” 霜太太纵容地嗔他一眼,这纵容却带着一种失望,“且不说龙生龙凤生凤这话,天下的男人,都是一样的,我要是做个男人,也一样。” 继而又笑,“其实郭家是蛮好,蛮好的……” 似乎是说给她自己听,有一缕凄怆。鹤年头一回读不懂女人的心思,便转而暗暗琢磨着他自己的打算。这打算他没敢对任何人说起。 也不敢对月贞说,所以出发那日,他只拿温柔而毅然的笑眼睃一遍众人,“我去去就回来的。” 阖家都在门上送行,队伍加上于家的人,铺了老长出去,引得街上的人都驻足下来瞧。春光正浓,照着成堆的描金箱笼上,每一个箱笼都扎着红绸巾,将路人的脸都映得红光满面,熙熙攘攘的议论声里,轰然一片喜韵。 月贞立在琴太太身边,竟像置身到最初那场白事里,如同当年不知悲喜的茫然。她只好也跟着笑,想笑总不会有错的。心里却是一片空茫茫的哀伤,像落了一片原野的雪,不能给人看见。 霜太太只顾着哭,也不知哭些什么,眼泪落不完。两个管家只当她是不放心儿子出远门,连连保证,“二位太太放心,眼下时节好,路上肯定是太太平平的。进了京老爷就派人来接,等说定了婚期,小的们就领着二爷回来。” 再回来,就全然是另一番情形了,霜太太不由得哭得更厉害了些。 琴太太只好代她嘱咐鹤年,“你头一回走这老远,路上收一收你那菩萨心肠,可千万别多事。你不知道现如今的人有多坏,多得是那些下套子的,就是利用你心善叫你往里钻。” 鹤年打着拱手,“姨妈放心。”他把眼斜到月贞身上,笑着说:“只安心等我回来就是了。” 月贞连看也不敢看他,怕哭。尽管霜太太与惠歌都在哭。她却怕她的眼泪造成他的负累,令他走得不那么坦然。本来就预先对他说好的,成就成,不成也不要怨憎。本来也是不计将来,只要当下的。还有什么不满足? 偏这时琴太太碰了碰她的胳膊,“你给鹤年炸的果子呢?” 月贞这才想起来,忙转头从珠嫂子手上取过一个大大的攒盒。对上鹤年的眼,她忽然酸楚难当,风往鼻子里灌,以至她说话有些变了腔调,“路上吃。” 她未敢多说一个字,尽可能低着脸。这回不单是要瞒住旁人,连他也要瞒住了。 作者有话说: 这是其实是关于一个男人和几个女人的故事,哈哈哈~
第77章 花有恨(七) 鹤年这一去, 两边宅里仿佛都空下来,只剩了相依为命的几个女人。缁宣霖桥不算, 他们整日在外忙得脚不沾地, 甚少在家作伴。 因此月贞就变得有些抢手,霜太太虽有巧兰,可用她的话说, 巧兰是“笨驴拉不转好磨”,到底不如意,所以愿意常叫月贞过去吃饭。 琴太太膝下虽有惠歌, 却不大一样。惠歌自定下亲见过了那于家小公子后,成日便是一副芳心蠢动, 少女怀春的情形,与琴太太不是一国的了。好歹还有月贞与她是寂寞同途人, 也愿意时常叫月贞作陪。 自鹤年去后, 月贞感觉彻头彻尾成了个寡妇,惦念的人还活着, 却是没可能的事了, 形同死了一般。她的生活彻底冷清下来, 每日不是与霜太太说笑,就是侍奉琴太太,再则就是照顾孩子们。 这日在霜太太屋里,霜太太将两只被肥肉挤成眯缝的眼睛向对过窗户上愈发眯起来,说起鹤年, “不知道鹤年这会走到哪里了。” 月贞一日一日都在心里算着,然而她也未出过远门, 到底不知山有多高, 水有多远, 算不清。她走着神,望着地上的晴光,映成几片雕窗的样子,那些曲折的纹路束缚着思想,要展开想象也是展不开的。 “这会大约到南京了吧。”巧兰道。 霜太太瞟她一眼,“哪有这样快,半个月就能走到南京?那么多的人,拖拖拉拉的,我看还得七八天才能到呢。” 巧兰不敢跟她争,“要是路上下雨,恐怕更慢了。” “走水路倒不怕下雨。” 月贞插了句嘴,“走水路稳妥还是走陆路稳妥啊?” 霜太太懒懒散散地笑着,“都是一样的,水路松快些。不过有的人坐不得船,一坐船又晕又吐的,也不好过。鹤年是坐得惯船的,他从前总去西湖上游船。” 月贞才放下心,又提起,“听说水上有水贼,专门劫过往船只,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这里北上的水路可不是一般的水路,常走朝廷的漕运,他们还不敢,不过是在那些小河道上混一混。” 霜太太拿眼瞟她,虽然不知月贞是出于何种情分在关怀,但总是关怀。她心里有些替儿子高兴,面上露出柔情,“你午晌在这里吃了饭再过去,赵妈,你叫厨房添一道鲜笋煨鸡。” 月贞起身推道:“姨妈留饭本不敢辞的,可我们太太昨晚上就叫我今日到她屋里吃午饭,好像有事情要吩咐我。” 霜太太把嘴抿成一条线,露着不高兴的情绪,“你婆婆就是事多。” 月贞伴着巧兰出来,走在太阳底下,两个人脸上的笑都有些提不起精神。全赖这天气,日头益发大,蝉声聒起,莺绕蝶飞,催得人总是昏昏欲睡。那花墙上的洞门与漏窗都像是在打瞌睡似的,影子斜在阳光里,与花草树木融成懒洋洋的一片。 “今年人少。”巧兰将纨扇遮在额上,眼珠子骨碌碌转着,像是在检算都少了些什么人。 少了鹤年,但鹤年从前就不在家。还少了芸娘。从前芸娘在时,她总是堤防着她,嫉恨着她,心里好歹是有事情可忙的。如今芸娘不在,她心里也空了一大半。 “你房里还好,缁大爷早晚总是在家的。不像我屋里,静悄悄的,下人们一出去,崇儿一睡午觉,连个人声都听不见。” “大爷都有好几日没回家了。” 月贞骇异一下,“外头这样忙?” “忙也是忙,不过他不回家不是为了忙正事。”巧兰恨道:“他在外头养了个小的,原是走街串巷唱曲的,长得妖精似的,怕太太不喜欢,没敢领进家来。我们太太最不喜欢妖精打扮的姑娘,还要我成日替他遮掩,我真是懒得!” 然而还是遮掩得密不透风,连月贞也是头回听见。她笑了笑,“怪道这些时都不见缁大爷的人影。” 巧兰说出来就痛快了些,松了口气,笑脸有几分凄凉,“所以还是你好,渠大爷死了,牌位永远屋里摆着,不会乱跑,不要你操心找他。” 逗得月贞咯咯发笑,直笑进琴太太房里。琴太太近两日抱怨头痛,系着条抹额防风,歪在榻上看丫头们摆饭。 惠歌在一旁陪着,看见月贞,便问:“嫂子笑什么呢?” 月贞察觉到脸上还凝固着干瘪的笑意,把嘴角搁了搁,“方才听巧大奶奶说了几句笑话。” 惠歌由榻上走下来拉她,“大嫂子,我裁四季衣裳的缎子不要库里的存货,那些料子虽然好,可样式都不时兴了,你可要派人到南京到苏州现去采买。还有那几套头面,也不要咱们家现用着的那些铺子,他们做得土气,要另寻几家手艺好的给我打才好。” 如今连替惠歌置办嫁妆的事情琴太太也交给了月贞,她不过监督。月贞也乐得有些事情做,越繁琐越好,正好消遣光阴。 这份嫁妆别的头两年琴太太就预备妥了,只有些四时衣裳头面首饰要现做,数目又大,因此婚期虽定在后年春天,此刻就要开始着手办起来。 这些都不难办,月贞将惠歌摁到饭桌上,笑道:“你只管放心,我们家小姐的嫁妆还能给人比下去?老井街的孙掌柜过些时要到苏州去,我拟了份布料单子,昨日特意打发小厮送去给他,叫他到苏州照着买办回来。” 惠歌还不放心,嘟囔着,“就是不知道京城时兴什么样子的衣裳鞋面,又怕这里做全了,到了那边去却穿不出来。” 琴太太也从榻上挪到饭桌上来,口气微有不屑,“咱们苏杭两地,也许别的比不上京城,唯独吃穿讲究上比北边有看头。什么样式的缎子咱们南边都做得出来,送到京去,那里的才刚裁做出来,咱们这里的就业已穿上身了,他们还要比着咱们的样子做呢。” 正是了,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好处,江南富庶,又是盛出美人的地方,各地的官眷贵女除了望宫里娘娘们的风,就是望这头的风。这是女人的地界,“江南水乡”这个称号就容易叫人联想到“温柔乡”,多少王孙贵胄南下来寻美人。这里连空气都是带着胭脂花粉的柔情,那柔情里又掩着哀伤的痴意,是一种心碎的缠绵。 但天子脚下的好处又是别的地方难比的,各省的男人们都是望那头的风。所以南北之别,如同男人与女人,中间的长河,是一段等待与瞭望的目光。 月贞吃过午饭回房,也经不住向北边展望。然而望也望不见。她在窗台上趴了会,又睡到床上去。 身子底下压的床板忽然变成了惝恍的水波,没有边际的。她昏昏沉沉的思绪忍不住去猜鹤年此刻正在何处飘荡。然而他是有岸的,涉岸而去,便是天宽地阔的另一个世界了。她的影子终会在那个热闹繁华的世界里淡化。也许还会在他心里残留一点余影,但那余影也终会被辉煌的容光掩盖过去,在余生漫长的岁月里。 有眼泪落到枕上,她也没有力气去管它,随它去流。这一刻,她恍惚觉得自己变成了霜太太,忽然在心里惊叹,天呐!霜太太是如何等过了这么多个年头的? 不知不觉的,她也有了些霜太太的习惯,比方慢慢好起吃来。家里的事情再繁琐,也毕竟有底下的人忙活,做主人的不过裁夺裁夺,再费脑费神,一日也能余下一半的时间。如何把这些时间塞满就成了个问题,所以吃东西倒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果脯瓜子随处摆着,随手抓来,时令鲜果菜蔬,鸡鸭鹅肉也是供应不断的。胃阗得饱饱的,人的心仿佛也跟着阗饱了些。或者是讲究个穿戴,珠环翠绕,锦贴罗裹,也不失为一个坚固的怀抱。 直到她嫂子那日到家来,见着她便是一阵惊喜,“我的姑娘,你真是像个阔奶奶了!瞧这通身的贵气!” 月贞怀疑地走到穿衣镜前,看见里头果然是一个娇靥粉面,珠光宝气的女人。白凤牵着她的衣裳打量,“啧啧,长了几分肉,这样的穿戴倒撑得起来了,要是老远打眼看,我恐怕还认不出来。” 美是美的,却与从前的月贞有些两样了。月贞倏然浑身的不自在,走到妆台将多余的压鬓钗摘下来,头上只留了一对小小的蓝绢花,点在虚笼笼的髻上。 “做什么摘了?” 她扭头冲白凤笑一下,“压得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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