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年闻声掀开车窗帘子,见车畔恰好是个数丈深的陡坡。他一路等了好些日子,正为等这一个天灾的岔子,以免连累家下人。眼下倒不失为一个好时机,就趁人不备,把手里的持珠丢到那面车轮子底下,趁着车向斜坡这头打偏的空隙,又眼疾手快地挑开车帘,将驱车的小厮一脚踹了下去,“当心!” 待那小厮从路上爬起来时,要拽也来不及了,眼睁睁看着整个连车带马一个猛子朝坡下栽倒下去。就是眨眼间的事情,众人登时慌了神,冲到路边往底下看,见车在林间翻了几番,顷刻滚没了影。 连那常走南闯北的两位管家也乱了神,乱哭乱嚎地嚷起来,“二爷的马车翻到底下去了!快、快、快……” 只顾着“快”,到底快什么也没了主意。还是于家兄长从后头马车上赶来瞧,听见说鹤年翻了下去,赶着吩咐人,“快,派人到底下去找!这里不算险,想来摔不死人,赶紧找着了返回城内就医!” 众人乌泱泱地抛了伞散开,有绕路到底下去找的,也有从上头慢慢探脚而下的,四面八方地喊着“鹤二爷”,更兼暴雨乱砸,场面登时乱做一锅粥。 鹤年从车内爬出来时就听见这些声音在朝他围拢逼近。他忙把身上摸一摸,并没摸到什么要紧的伤。他苦笑一下,心恨老天真是不肯成全,便要自己成全自己。 于是胡乱拣了块石头一截木枝,将木枝咬在嘴里,将石头对着一条膝盖狠狠砸了下去。雨点拼命砸在他脸上,他痛得脸色发青,却渐渐松开口笑起来,大口大口地喝着雨水,心里想着,这世上不见得谁都如月贞似的非他不可。他是什么?他不过是个碌碌无为之人,也就是月贞看他是世外的神仙,其实在旁人眼中,他不过是百无一用的和尚,眼下又成了个身落残疾百无一用的有钱公子。 郭家一定不想要他了,这世上谁不精明?更兼他预备着许给郭大人的好处,郭家又何必犯傻再坚持做这门亲?如此一来,不必得罪郭家就能推了这门婚姻,既保全了他父亲,也保全了一家人,更是保全了他自己。 等小厮寻到他时,大家都哭作一片,他倒还笑着安慰,“不妨事,就是腿有些动弹不得。” 众人乱着将他背回路上,搀进于家兄弟的马车,只得打道回唐员外府上。 唐员外不敢轻慢,忙请了好几位大夫一齐来瞧。除了身上一些皮外伤,就是那条左腿最要紧,愁得其中年纪最长那位老大夫眉头恰如雨声发紧,向众人摇了摇头,“公子的这条腿怕是保不住啊,就是养好了伤,日后行走也恐怕有些隐疾。” 唐员外急得焦头烂额,“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知不知他老子在京里头做官,你不好好医治,仔细怪罪下来,不单要砸你的饭碗,连我的饭碗也要砸!” 那老大夫也有些脾气,横着眼道:“那叫他老子接他到京医治去好了,横竖我医术不精,是治不好的。我实话说,他那膝盖碎了截骨头,就是京里的太医也没办法,好了也是落个残疾。” 众人一听,都急如热锅上的蚂蚁,两位管家更是犹如灭顶之灾,只怕不能向家里交代。唯独鹤年不急,睡在床上向唐员外摆了摆手,“世伯请不要为难他们,放他们去吧,全赖我运气不好,怪不得别人。” 最终只得叫大夫开了些外敷内调的药,又将那条左腿绑起来吊在床上,慢慢休养。 休养了几日,雨也下了几日,新伤也慢慢变作旧伤,疼痛变得隐隐密密的扎实。鹤年心里也逐渐踏实下来,嘱咐两位管家说:“先不要往家去送信,省得他们见不着我空着急,你们也要担责。等日后我自己再回去向两位太太说明。” 那老管家直扯着袖子抹眼泪,“二爷说的这是什么话?出来前两位太太千叮咛万嘱咐,没把您看顾好,本来就是小的们该死,还敢推脱?您今日觉得怎样呢?腿上还痛不痛?” 痛是痛的,但心里却是卸下了好大的担子,觉得总算对得起月贞,不算辜负她。想到这里,那痛也像是带着一种高兴的情绪,在他膝盖上跳来跳去,舞蹈似的。 他把双手枕到脑后,表情轻松愉悦,“痛倒好些,只是平白又要耽误些脚程。这一程进京去,只怕要六七月了吧?不好叫于家兄弟跟着我耗在这里,你去告诉他们,叫他们只管先行,我到京后再往府上拜见。” 众人私底下都说,鹤二爷到底自幼修行之人,想得开。要换作别人,年纪轻轻腿上落下残疾,走路都走不利索,早就哭天抢地闹起来了,他却是安然自若。 鹤年听见只是笑,别人需要一双好腿,是因为有山高水长要去走。他倒不想走那么远,他不过要走在月贞身边,走在家里那一个个孤苦的女人身边。 她们尽管嘴上不说,但心里是寂寞的,需要一个男人的体谅陪伴,听他说另一处异端的新鲜事,在他身上的所见所闻,就是整个世间了。她们能走的路太短,眼自然也望不到那么远,所能到达的最远,也不过是在一个男人身上好奇地打量。 雨仍旧下着,犹如是从一颗颗温柔而凄凉的心上抽剥出来的丝,将他缠绕捆绑。他注定是走不远的。
第79章 花有恨(九) 比及鹤年的腿上身上的伤都养得差不多, 一行人仍旧整装进京。两位老管家见他走路不利索,心里又是愧又是疼, 每每要去搀扶, 他却将手一拂,照常翩然风度。 那风度在他一瘸一拐起起落落的步调里,仿佛有声, 反倒添了丝脚踏实地的人气,不似从前缥缈如仙了。 他写了封信叫家下人快马送回去给霖桥。霖桥收到信,看见信中再三嘱咐不叫告诉家里人, 也不就敢将他腿上落下伤的事情转告家中,只在铺子里问回来的小厮:“鹤年到底伤得如何?” 小厮愁眉难展, 一脸苦相,“把南京城有名的大夫都请去瞧了, 到底没能好利索, 膝盖是保住了,只是走路有些颠。” “鹤年心情怎样呢?” “还说呢, 小的们都急得直哭, 鹤二爷倒反过来安慰我们, 又体谅下情,不叫管家爷爷告诉家里,说等他到时候自己回来对两位太太说。两位管家爷爷好劝歹劝,他才肯写了信给您。还嘱咐不叫告诉太太们,怕她们忧心。” 霖桥本来也忧心, 最怕他年轻受不住这打击。听见鹤年情绪尚好,渐渐放下心来, 坐在椅上惋惜地笑叹, “性命无碍就好, 性命无碍就好……只是他好好的人,落下这个毛病,我看郭家是不肯与他结亲了。” 说到此节,他自顾自地一笑,“倒如了他的意。” 他点了蜡烛,把信凑到火苗子上点烧,手倏地抖了几下,小厮忙上前查看,“二爷烫着了吧?” “不妨事,就是抽筋。”他把手甩了几回,没放在心上,嘱咐那小厮不要将鹤年受伤的事情告诉家里,自己踅出铺子,又要往另一条街上去。 时下梅雨,阴阴凉凉的天气,路上湿漉漉的,到处是大大小小的水洼。街上游人在雨后又汇拢起来了,走不了一会便是半湿的鞋半湿的衣摆,又都无所谓,各为生计忙碌。 云翳里渐渐露出半片太阳,晒干枝上的雨水,不到下晌,地又干了,蝉又聒噪。琴太太闲得无事,叫月贞到屋里说话。月贞来时急急忙忙的,有些气喘。 琴太太因问:“什么事情跑得这样急?” 她把衣裙理一理,笑说:“没什么事,方才喂澜姑娘吃肉糜粥,她吐了我一身。又听见太太叫,我就赶着回房换衣裳,匆匆忙忙的。” 澜姑娘如今会给人扶着走几步了,月贞是一脸的欣慰,琴太太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她至今不喜欢那丫头,不为她的长相,就为她来历不明的出身,也不大满意霖桥拿她当个宝。 不过既然决定放开不管,便不多问,只问了问霖桥,“你去霖哥屋里看见他在家么?” “这时候他怎么会在家?在外头忙呢。听丫头们说,他这些时都是一更天才归家。” “昨日霖哥来请安,我看他气色还是不好,虽然没听见他说哪里有痛有灾的,可长此以往下去,迟早要作弄出病来。” 月贞剥着新鲜荔枝,头也没抬,“他那是心病,二奶奶没了后一直是那样子。” 冯妈这会端上茶来,一面跟着叹气,“要他养养精神吧,也不能够。外头的大事小情哪件少的了他?他一个人挑着这么大的担子,哪里会没个累的时候呢?我看他又比往年瘦了些。” 琴太太心疼儿子操劳,心里盼着鹤年早些下了聘回来,好帮着霖桥料理生意上的事。算一算时间日,想他也该从京动身了,却没个音信,浅浅的笑颜里便有些失落,“按说鹤年也该启程回来了,没听见你姨妈说有信递回来?” 问得月贞的心也坠了坠,“没有,大约是要在京多陪着二老爷住些日子吧。” “二老爷……”琴太太重重地吁着一口气,轻飘飘地哼着笑,“二老爷那日子,才是男人想过的日子。” 月贞缄默了,这话原本无可反驳。她心里有些难堪,觉得从前鹤年许下的诺言如今成了一个耳光兜头向她劈来。她也庆幸,幸亏没相信过。但要说一点不信,又怎会失望呢? 婆媳俩正在这里无言可对,倏听见廊下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个小厮火烧眉毛似的跑进来,喘着粗气,“太太,不、不好了,霖二爷摔着了,给铺子里的几个伙计搀回来,正请大夫瞧呢!” 二人一听,皆立起身往霖桥屋里赶。前后脚的功夫大夫就到了,给霖桥号脉整治,又问霖桥身上那些地方疼。 霖桥好端端坐在床上,嫌这些人小题大做,声音提得高高的,有意做出轻松的态度,“没什么要紧的,就是地上滑,不留神摔了个跟头,也值得你们这样劳师动众的?方才摔得屁股疼,这会也没事了,就是左边这条胳膊有些没力,提不起来。” 说着还将那胳膊举起来摆了摆。那大夫眼力好,托起他那条左胳膊从上往下摁,“二爷疼不疼?” 先时霖桥还说有些疼,摁到小臂上,就没了声。大夫又用了些力,他还是觉得没知觉,引得众人渐将眉头扣紧。 琴太太最急,忙问那大夫,“怎么样?” 大夫冥思一阵,起身坐回案上去,“二爷这是中风了,好在眼下只有那小臂上没知觉,等我开个方,每日吃着,辅以针灸,大概三四个月就能慢慢恢复。可别再操劳了,也别再吃酒,多活动活动手上的筋骨。” 真是报应,当年大老爷也先是一个地方中风,后头逐步瘫痪。琴太太只觉脑袋一沉,向后跌几步,摸着墙根下一张椅子坐下,半晌无话。待大夫开了方灸过一回,丫头也煎了药上来,琴太太才有了些精神,打发月贞送大夫出去,自己守在这屋里伴着霖桥。 霖桥看见她脸色沉重,把袖管子放下来安慰,“母亲不要过于忧心,方才大夫说了,灸一灸,吃上几个月药就能恢复的。您这副样子叫儿子觉得天塌了似的,反倒不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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