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贞有刹那的茫然, 眼珠子晃一晃, 自己也是稀里糊涂地低下头去, “我没想为谁守贞,我不过想为我自己的心守一守。” 蒋文兴一时说不出话来,笑着退了几步,背搽着那些刺刺拉拉的竹枝,搽得心是细细密密的疼。没有比这更伤人的了, 她甘愿把自己圈在那些规矩里,只为了怀念别人。 他心里既有些瞧不起她, 又无可阻挡地嫉妒着鹤年, 因此嘲弄的笑脸上带着复杂的恨意, “你从前可不是这样的人,你从前才不会想这样多。” 月贞瞟他一眼道:“人总是会变的嘛。” “你就是真变成个贞洁烈女也是等不到他的。对一个男人来说,女人有的是,能够成就功名利禄的机会却不多,没有哪个男人会轻易放掉摆在眼前的机会。” 月贞缓缓郑重了脸色,像是说给自己听,“我没有在等。和你说不清,反正从今往后我们各自的苦,各自熬吧。” 言讫她要走,蒋文兴掣住她一条胳膊,苦涩地笑了,“可我的苦都是与你有关的。” 说出这样的话对他来说已是个壮举,他从前说想要娶她,以及再从前那些不厌其烦的纠缠,都是带着威逼赌气的成分,很难让人见几分真心。唯独说到苦,最易见真情,因为是把最脆弱难堪的地方揭给人看,贬低了自己,抬高了别人。 可有什么办法,月贞也自己的苦,她无力地笑了下,“那我也爱莫能助。” 她由密匝匝的细竹间钻出来,慢慢往厅回去。不一时蒋文兴也返回席上,两个人一前一后,当着空着一段时间。 这间隙不会引起旁人疑心,却在琴太太眼中,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 比及黄昏宴散,宾客各自归家,琴太太不放心,将月贞叫到屋里说话。琴太太绷了一天的笑脸,衣裳又重,钗环压得脑袋沉,早是疲惫不堪。歪在榻上便是满面倦色,说话也是有气无力,“我看那蒋文兴对你还是没安什么好心,往后还是少请他到家来。” 月贞心里嘀咕着又不是她要请的,面上乖顺地点着头,“太太放心,他安的什么心我虽管不着,但我会管好我自己的。” 琴太太心里还有些没底,也是因为近来看月贞总有些神情恍惚心不在焉的样子,不晓得是哪里出了问题。因问:“你嫂子在家还住得惯?” “她来住过几回了,自然住得惯。” 琴太太想猜他们姑嫂大概是吵了架,没细问。沉默一段,又故意说到蒋文兴,“文兴他姐姐上回说起的亲事,也不知有没有着手去办了。我看他还是早些娶个奶奶的好,省得总不老实。如今你们要是再闹出什么闲话来,他住在外头是看不见听不见的,倒不妨碍,可人都要戳你的脊梁骨。” 反反复复说得月贞有些烦了,便抬起眼,有些赌气,“太太,您不用这样来来回回嘱咐我,我保证过的事一定会做到。况且,我心里的人并不是他。” 琴太太心里闪过一道电光,蓦地将她的精神劈出来,吊着眉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未必你心里还有别人不成?” 月贞默了半晌,想着到了这个地步,横竖与鹤年是没什么后话可说了,往后他成了亲,前事就被抹得一干二净,连个痕迹都没有,纵然若有所失,也没人知道她到底失了什么。 她在此处不甘,像是要为自己找个见证人,便点了点头。 琴太太将眼睛瞪得溜圆,身子也朝炕桌上欠了欠,“是谁?” 黄昏慢慢暗下去,颜色凄丽得紧,屋里一片悄然,只剩月贞的心在咚咚地跳。她把它关得太久,从不轻易与人说心里话,它也寂寞太久,需要有人倾听,此刻鼓噪得很。 她说:“是鹤年。” 因怕牵连到他,又忙学着他的法子,补了句,“不过是我一厢情愿,他什么都不知道,太太可别想着是我们俩有什么私情,那可千真万确是没有的事情,我敢赌咒发誓。” 琴太太狠狠惊了一阵,不知道她说的到底是真是假。不过想想,她既然肯说出来,也就犯不着编瞎话,再则鹤年也不是那样的人。 她怒其不争地睇住她,“亏得没什么,否则你姨妈还不揭了你皮!鹤年是她的心头肉,好好的,给你勾引坏了还了得?” 月贞见她肯相信,提着一边腮笑一下,“我也不敢呐。” “你还有个不敢的?!”琴太太险些要从榻上跳起来,可也是没这个力气。何况管得住她这个人,哪里能管住人的心?人心里想着谁念着谁,连自己也未必管得住。 她渐渐泄了气似的,人又窝回那暗角里,“也好,如今鹤年那头定了亲,你也没什么可想的了,往后就断了这念头。就是断不了,也只藏在心里。” 月贞咕哝道:“本来也没敢有什么非分之想。” 琴太太受了这一惊,精神更是疲乏,吩咐月贞回房去歇,她自己仍窝在榻上,也不叫人来掌灯。 余晖的都黯淡了,灰蒙蒙的一片,屋子里静得凌乱,觉得那些家私都是被人移了位,又偷偷移回来的。除了息事宁人,还能怎样去收拾这局面? 换是从前,一定是铁血手腕,非要把人的心也划进一个方圆内。那方圆不是她画下的,但她替人守着,自己渐渐就有了使命感,觉得就应当是这样。权力这东西对人的蛊惑力是不分男女的,男人在更大的天地里握着更大的权力,女人在小小的世界里掌握小小的权力,同样都自以为至高无上。 其实这世间分什么男女?不过是分个上下高低。做管家小厮的男人们,还不是服从她的。只不过她头上还有权势更大的,她得听他的。他没了,她就是这地界的王,本该制定新的规则。却又发现,这规则原来是很好的,不过是对掌权的人好。 她吃过这规则的苦,也享过这规则的福,如今又发现比这规则还强大的规则,就是岁月。所以她也犯不着去扭转月贞的心,这局面本来就是静止的,犯不着费神去处理,岁月自会去消噬一切。 渡日月间,月贞回到屋里来,心里的话对人说了一半,也就解了一半的苦闷,觉得心胸开阔了一些。 这“一些”已是她近来全部的好心情了,她要充分将它调用起来,像是怀着喜事的情绪,唼唼喋喋地点着灯与白凤说闲趣。白凤在炕桌上盘着腿吃饭,席上吃了一天,然而东一嘴西一嘴的吃,凑不到一起,总像是没吃好似的,特叫小兰去摆了夜宵来。 问月贞要不要吃,月贞很果断地摇头,如同今日果断地拒绝了蒋文兴。 她只顾着说话,“你瞧见今天席上穿黄裙子的那个姑娘没有?那是李家的一房亲戚家的堂妹,住在格子街,他们家也是做生意的。常说她是李家门里长得最好的姑娘,你看惠歌,今日在席上就总压着她。惠歌心里不服气,打小暗里跟她比着。” 白凤瘪着嘴窃笑,“我看人是比你们惠姑娘生得好。你哥哥的事情你对缁大爷说了没有?” “我哪里得空?你没见我今天忙得转不开?”月贞不高兴说这个,又转去议论别人,“和太太她们一桌的那妇人你知道?就是寥大人的夫人。比寥大人还会来事,今天来替我们霖二爷说亲。” “你们霖二爷要续弦?” “太太有这个想头,只是每回对霖二爷说起时,他都是敷衍敷衍。不过做儿子的还是得听父母的,谁管他愿不愿意?说是海宁县县令家的二小姐。我们家最爱娶官家小姐。” 她兴兴地把今日到的客人都评头论足了一遍,直说到宵夜的碗碟收下去,月亮挑到花梢上,那点高兴劲也支撑不住了,又落下一片空荡荡的心。 两人洗漱了睡到床上去,白凤打了个哈欠便卧倒,翻身睡了,“你记着些你哥哥的事。” 月贞还待与她说话,却听见她微重的鼾声,这下吵得她更不能睡了。她牵着被子倒下去,盯着模糊胡的月影,回想着今天发生的事,不免想到墙根底下那一段,心是沉寂的,身.体却有些蠢动。 所以这夜梦见了鹤年。他还是那样子,一到帐里就变得不那么温柔,总是有些折磨人的手段。那折磨叫人不痛却痒,不彻底,不满足,就只得身不由己地痴缠他。他再趁势把人逼得变成了另一个人,很享受人情非得已的臣服。 他自己是衣衫齐楚,把月贞剥开了,靠床角支着一条膝盖坐着,欣赏她曼妙的体态。纱帐是苍青的,半阻着昏沉沉的烛光,两张脸藏在挂起的帐子后头,两双眼在醉人的情慾里散着幽昧的光。月贞见他坐在那里大有稳如泰山的态度,便不服输地胡乱将几件衣裳拾起来挡在心口,目光泛着凄怨的水光,埋怨他的冷静。 他的冷静却是装出来的,要在这个时候摆布人,就得从容不乱。他欹在床尾架子上挑了下眼,“你.摸.给我看。” 月贞在床头涨得脸皮通红地与他对峙,半晌不动,把眼放到一边去,大有再逼她她就要哭的架势。 他只好略退一步,向她招招手,“那你过来。” 这回她倒肯了,仍揿住衣裳朝他爬过去。到跟前,腰给他一条胳膊环住了。他将她向上提起一些,一只手钻进乱糟糟的衣裳底下去,“我不在时,你也不.碰.她么?” 月贞没话答他,也是羞于启齿。她仰着下颏,从下望去,像只骄傲的猫。他一行有她的肚皮亲到心口去,一面含含糊糊地笑着,把自己放出来蹭.她两下,“你不在我身边,我倒是自己碰一碰,不过脑子里想的都是你。” 月贞慢慢堕下来,眼泪也缓缓落下来,上上下下皆是洇润一片,温热又软弱。她随他的韵节跌跌撞撞,觉到自己的心也似乎有了重量,渐渐觉得踏实。 次日醒来,鹤年觉到袴子打湿一块,在枕上发了一会呆。想着梦里她的眼泪,心口有些发紧。月贞一向不爱哭,玩笑时什么都肯说,但说起认真话来便嘴硬。她一定不肯承认想他,所以只在他的梦里哭。可这会只等叫她久等一些,没办法的事,他苦笑着爬起来,头有些昏沉,也是想她想的。 一行到了南京,落脚处正是在唐员外府上。那唐员外因与他们李家有生意往来,照顾得格外周到,一早起来就见桌上摆好了早饭。 鹤年稍稍点饥,叫来管家问于家兄弟起来没有。管家回道:“他们兄弟昨夜歇在了秦淮河畔,估摸着一会才能赶回来。二爷吃过早饭略等等,要不也出去街上转转?” “不转了,你们去把车马查检一下,等他们回来就启程。” 不一时于家兄弟回来,众人整理行装,辞了唐员外,便向城外转水路进京。 这日也是合该有事,还未及码头,南京城就下了倾盆大雨,往码头去的山路泥泞不堪。洋洋洒洒的一行人行到山路拐弯处,马蹄子便接二连三地打滑来。 管事的打着伞前前后后跑着叮嘱牵马的小厮,“慢些!留点神!前头打拐,路有些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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