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崇将烫得通红的手在两边腿上蹭蹭,“不烫。奶妈妈说您病了要养身子,这个就是最养身子的,您瞧我见天吃它,又长高了不是?方才早饭我没吃,特地留给您吃。” 月贞一向嫌牛乳有股腥味,不爱吃,此刻是盛情难却,当着元崇的面吃了大半碗,摸摸他的头,“可惜娘是长不高了,恐怕要辜负你的孝心。” “娘不长高,长结识点也好啊,省得总病。”元崇撑着床,往上垫着脚闲说:“鹤二叔走的时候还对我说,我长大了,要照看好娘。我却贪玩,没照看好您。” 月贞生怕听见鹤年的任何好处,只怕对他余情难了,把手摆摆,不去说他,“你今日写字了么?” 然而是摆脱不了他的,这也是他的家,哪里都有他的影子。元崇说:“晨起写了。二叔走的时候交代我和岫哥哥每日写一篇字,他回来要查看的。我可不敢偷懒。” 月贞认了命,底下头去苦笑,“他还不知道什么日子才回来呢。” “快了,我昨夜还梦见二叔了,他在京城给我买了好些玩意。” 月贞看他真是做梦,却不忍戳穿,只把他的脑袋轻轻拍两下,“出去玩吧,下晌到这屋里来吃晚饭。” 待元崇出去,珠嫂子笑着把药端进来,“瞧,不是我一个人要触你的心事吧,一个家的人,你能躲得过去?我看你还是认了这命,好生养病吧。就算他回来了,又能怎么样?还不是得认命,未必偷一辈子?”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月贞翻着白眼睡下去,又给她拉起来吃药,吃得满嘴苦味,那苦直浸到心里去。 她这病因除了珠嫂子,琴太太也清楚究竟。想来是自己前些日子说话太狠,伤着了她,心下既恨她没出息,又担心她拖拖拉拉的落下什么病根。 这一向她倒是忙起来,惠歌年轻不大顶用,管家管得凡事要来问她,她又要兼顾着霖桥的病与月贞的病,成日挂心。 午晌趁大夫瞧过,请了大夫来问,大夫说霖桥的胳膊似乎有了些知觉,月贞的病还且得养着。琴太太不爱午睡,便先走到霖桥屋里去看望。 到窗根底下,听见一连串稚嫩的笑声。进屋一瞧,是澜姑娘窝在霖桥怀里撒娇,整个身子仰倒在他胳膊里。琴太太心疼儿子,向奶妈横扫一眼,“二爷病在胳膊上你们不知道?任个孩子压着,那胳膊能好利索了?” 奶妈忙将澜姑娘抱起来,待要回房去,听见霖桥嘱咐,“让姑娘睡个午觉,一会起来给她换身衣裳,我带她出去逛逛。” 琴太太在榻上恨一眼他的背,小声抱怨,“也不知哪里的野种,你竟把她当个宝。有这份做爹的心,怎么不体谅体谅我这做娘的难处?大夫叫你细养着,又出门去做什么?” 霖桥笑着回身,“大夫还叫我多活动活动筋骨呢。”待坐下来,他稍稍收敛了不正经的神色,“上回和母亲商量的事,您探过大嫂的意思了么?” 琴太太一口咬定,“不用探,她必定愿意。” “您怎么就知道?” 琴太太哼了声,没答话。她在这屋里坐了会,听见淅沥沥的雨又下起来,绵绵的凉的空气往骨头里钻,说冷也不冷,早适应了这天气。适应了凉的这空气,又去适应炙热晴光,人不免会打个颤,这也她俄延着不肯告诉月贞的原因。 她习惯了没有悲喜的乏味平静的日子,要在这日子里炸起个喜庆的焰火,心里会打颤的。但总要说,如今月贞病了,说给她听,兴许就能好起来。 辗转到月贞院里,觉得陌生,从廊下一路岑寂到屋里,死气沉沉的安静。枝叶被雨点砸出一片“滴滴答答”的响声,本来是听惯了的,换个地方听,却像是换了个角度窥这寂寞。月贞这样年轻的女孩子,怪道会熬不住。 月贞没想到她会过来,忙披了件氅衣起来迎,亲自奉茶款待。琴太太打发了屋里的人下去,叫她在榻上坐,细细看她的脸色,嫌道:“年纪轻轻的,也太不中用了些,说病就病。” “这天说变就变,人防备不及嚜。” “你还顶嘴?”琴太太噙着茶盅斜她一眼,“什么时候学的这毛病?跟婆婆顶起嘴来了,可见从前那副低眉顺眼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 月贞不敢说话,暗里睇了她几眼,只在心里顶嘴。 琴太太听见她咳嗽了几声,不由得往她身上看几眼。见她睡得蓬蓬的头发,脸在阴霾天里透着一股病态的白,天空一般阴郁。她心里便生出一种悲哀似的妥协,把茶盅搁在掌心上,叹着气,“我和霖哥商量出个主意。” 月贞偏过眼来,不知是什么主意,少不得是家里的事情,横竖她一向是听她的吩咐,因此目光不惊不疑,只等着她说。 “要是鹤年这次上京去,能推掉郭家那门亲事,那等他回来,就把你许给他,把他招到咱们家来。你也知道,霖桥一个人实在担不了这么大个摊子,鹤年娶了你,正好帮着他在外头料理生意上的事。” 听得月贞目瞪口呆,只得一句“把你许给他”在她脑瓜子里撞着,别的是慢慢才听进耳朵里去的。她一时惊诧得不知该作何反应,兜着个下巴,口水险些淌出来。 琴太太很有些看她不惯,乜她一眼,“这下高兴了?这病只怕立马就要好了吧。还成日吃药吃补品,我看简直是浪费家里的钱……” 月贞缓缓回神,明明憋着劲不要笑的,嘴巴却不由自主地咧开,“呵呵”地笑过几声了,登时捉裙跪到琴太太膝下,“太太,您这主意……简直叫我不知怎么报答您好了。太太,媳妇这一辈子,不!下辈子,下下辈子,都给您当牛做马……” 话未讲完,琴太太便不耐烦地弹了弹手帕,“得了得了,此刻不要你装乖。起来,我看不得你这高兴样。” 待月贞笑嘻嘻坐回榻上,她横她一眼道:“你也别高兴得太早,这只是我和霖哥的主意,事情不一定成呢。且不说朝廷还有乡下两头,只说鹤年还说不准能不能回来呢。噢,他难道放着郭家上好的亲事不做?不见得有这样傻的人。就是他真傻,你姨妈可不傻,她能答应?你别乐过了头。” 月贞虽被泼了冷水,却还是笑。鹤年回不回来依旧说不准,但她的等待似乎有了目的,不像先前,他即便推了郭家的亲事回来也是无益,再辛苦也是徒劳没结果。 如今有了结果了,就摆在这里,只等他回来。这场等待就具有非凡的意义了。 她知道琴太太心里有些不痛快,不好笑得太张扬,咬着嘴皮子给她添茶,“我才刚可不是装样子哟,我是真那么想,下辈子,下下辈子还孝敬您。只要您不嫌弃,还肯要我做儿媳妇。” 这话倒还算窝心,琴太太瞥着她,憋着一丝笑,怄气地立起身来,“把身子养好!可别叫人说我虐待儿媳妇。这话也不许对一个人说,还没准的事情。我走了。” 月贞赶着送她到廊庑底下,一会折身进门,便卧回床上直笑。珠嫂子进来,给她笑得发蒙,忙去摇她的肩,“太太跟你说什么了你高兴得这样,嗳,说给我听听嚜。” 月贞坐起来,只是抿着嘴摇头,笑意却是藏也藏不住的,又从眼睛里晕染开,皮肤底下泛起鲜艳的颜色。仿佛回到当初临出阁的那种心情,满心的憧憬与期待。尽管那回应的人此刻还远在天边。回应的声音也传不到这里来。 山高路远,北京的天气干燥,令鹤年也怀念起故乡的梅雨。这一路北上,还未到京时他便有些水土不服,脸上冒出一块一块的红疹子,到入京那日,那些红疹子早连成一片,整张脸坎坷不平,又红又痒。 进城就有玉朴派的小厮来接,鹤年却借故要先去拜谢于家,吩咐众人先随小厮回府里去,自带了名小厮,打听着往郭家去,预备先与郭大人说清退亲与合作的事,免得过几日与玉朴一道前来,没有他晚辈说话的机会。 比及到了郭大人府上,郭家太太因想着要瞧瞧未来女婿的相貌,特地设了一屏风,坐在后头向门首张望。不一时见小厮引着一位青年进来,气度倒是不凡,却没曾想竟是个瘸子! 郭大人一壁请了鹤年落座,并吩咐茶果款待,一壁也疑惑,“我在钱塘见你时,你还好好的,怎么如今走路像是有些不便?” 茶未入口,鹤年先有礼地搁下来,笑回,“不瞒大人说,就是上京的路上出了点岔子,这条腿就落下了毛病了。” “请大夫医治过没有?” “在南京就将满城有名的大夫都请来瞧过,大夫们都说如今能好成这样,已是万幸了。” 郭大人看他谦卑有礼,不见神伤之意,讪笑着点头,“你倒是想得开,到底是修行之人啊。要是别人,早就要死要活的了。” 鹤年把那条腿望了望,做出没奈何之色,“想不开也是没办法的事。实在对不住大人,也是因为这条腿不方便,还未曾向大人行过大礼。” 郭大人摆摆手,勉强表示不介意。他自是顾着晚辈后生的脸面,可他夫人就没那么宽宏大量了。早气得双眉倒吊,气冲冲走回房去,打发了个丫头来唤他过去说话。 这厅上正说到李家有意挂名皇商,愿意每年按三成利分与郭大人为谢之事。郭大人听得正高兴,听见丫头来叫,不敢不尊,搁下茶碗抱怨了两句,转头对鹤年笑笑,“世侄先坐,我去去就来,可不许急着走,定要留下来吃了午饭。” 说罢转到房里,一只脚刚跨进门槛,他夫人便生扑过来连掐带拧,“好你个姓郭的,敢说那些话哄我!你不是说这个李鹤年这样好那样好?好在哪里你倒说说看呐?你看看他那条腿,再瞅瞅他那张脸!我方才隔着屏风一瞧,险些没把我魂吓丢了!就这样的男人,你要把我心肝肉嫁给他?我看你是成心不让女儿好过!” 郭大人直缩着胳膊喊冤枉,“你瞧你说的,哪有那么不堪?我从前在钱塘见他时不是这样子,好好的一个人才,谁知道会出这样的祸灾?他的脸我刚才问过了,是水土不服发了癣,过些时就能好的嘛!” “好你个鬼!脸能好,腿还能不能好了?我都听见了,最好也就是眼下那样子!我女儿百里挑一的一个美人,放着多少王孙公子来求我没应,信了你这张满地乱跑马车的嘴,竟还想着答应你先瞧瞧。” 说着,郭夫人自己也笑了,却是嘲笑的笑,“我当时真是昏了头才信了你的鬼话!哼,我知道,你看重人家有钱,你有权,两家结亲,正好补了你的短处,是不是呀?” 她一下掉过眼来,吓得郭大人一个激灵,往椅子上躲,“你看你这话,怎么说得那么难听嘛。难道就你心疼女儿不成?她也是我的女儿嘛,我自然也心疼。人家早先确实不是这样子嘛。你没见过他早先的模样,还有那风度,真的,不是我瞎说,的确是难得的相貌,骨骼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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