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蒋文兴与严大官人合伙的茶山自打添进来霖桥,靠着霖桥的指点,可谓是顺风顺水。虽不能与李家茶行相提并论,也算在茶市里崭露头角的人物,拼得不少散户,只等过两年产了茶,就能见着回头钱。更兼零零散散的与严大官人东做一行西做一行,动辄就有几百两的进项,这六十两花起来,自然不算什么了。 他在饭桌上漱了口,走来把几匹料子看看,笑着说:“姐姐也挑一匹去做衣裳穿,总不能叫你白为我的事操心。” “我为你操心是应该的,你这会又跟我客气起来了。”他姐姐把眼一翻,觉得他是故意见外。 他们夫妻虽然打年后也搬到这宅子里住,汉子也跟着他跑腿做生意,可账倒是算得清得很。她心里更是个不舒服,却说不着他什么,毕竟姐姐是外亲,一个已姓了李,一个仍是姓蒋,不算是真正的一家人。 想到姓氏上头,她挨着杌凳坐下,又说到李家:“我想着外头随便请人做,反倒把这些好料子糟蹋了。我看去李家问问去,请琴太太他们荐一个常使的裁缝师傅。顺道再向他们家借点人手,咱们这里迎亲摆席,只家里这几个人哪够?请的亲戚多,又是雨关厢的人,又是咱们蒋家的人,还有你生意场上的朋友,这得几百号人呢。” 正说中了蒋文兴的胸怀,他早有此意,也是借机要叫李家看看他如今的气派。还有隐隐的,有意要在月贞面前宣扬他的婚事。只是这一点不能对人说起,连自己也怀疑,就是月贞听到看到,也未必会有伤心的情绪。 也不是真要她伤心,他们在一起时各怀私欲,那么不纯粹,又哪来纯粹的伤心?他不过希望她能如同他,在听见她的婚事的时候,也能感到一些怅然与缺憾。 于是他竭力赞成他姐姐,“我也愁在哪里去请人帮忙,他们家那么些下人,想必去借,两位太太也不会不肯。我明日刚好闲着没事,正可以陪着姐姐一道去,顺便给两位太太请安。” “我也是要你一道去,你的喜事,别的人家递个帖子派人去说一声就罢了,可李家你得亲自去请,才显得敬重他们。两位太太嘴上不上,其实最看中这个。” 到次日,姐弟俩特地换着新做的衣裳,预备了些礼,套了马车走到李家来。先到这头给霜太太请安,凑巧在门上听见手霜太太在那边宅里去了,姐弟俩便一径登了那边的门。 由下人引到正屋廊外,就听见屋里热热闹闹的,几个女人在说话。进屋一瞧,榻上坐着两位太太,底下坐着月贞巧兰并惠歌,当中站着一老一少两个男人,桌上摆着些尺头碎料,像是来裁做衣裳的师傅。 他姐姐行了礼后一问,果然是来给月贞做衣裳的,便在两位太太跟前兴兴地道:“真是可巧的事!我们今天来,一是特地来给两位太太请安,二是来向两位太太报喜,三正是想请二位太太给荐个裁缝,好做送去给陈家的衣裳。” 早有风闻说蒋文兴与陈家的婚事谈定了,霜太太还想着他们什么时候来报喜。她心里计较着,倘或蒋文兴发了财便不知天高地厚,只打发个家下人来报讯,那也不必给他们多大的脸,也只打发个下人去贺喜。 今番见他们亲自登门,她心里略微痛快了些,搁下茶碗将蒋文兴打量一番,“怪道如今见文兴与从前有些两样,容光焕发的,原来是喜事将近。定的什么日子?” 姐姐福身道:“就是四月二十八,还请两位太太并姑娘奶奶们赏光,到日子往我们那里去坐坐。” “一定去。”琴太太将眼一递,惠歌便向最尾一张椅子挪过去,将前头两张椅子让给这姐弟俩坐。 蒋文兴正对着月贞坐下。上回见她,还是年关前头的事了,以为会觉得生疏,竟是半点也无。她像是住在他心里的,时时打着照面。而她本人,与他心里的影子无二般,只是略微胖了一点。那两片腮似乎丰腴了一分,恰如雨洗的桃花,颜色正艳。那两只眼睛里大概因为氤氲着喜气,愈发闪烁着灵动活泼的神采,是规矩的仪态也摁不住的,朝四下里流溢出来。 这双眼里的神采太浓烈,致使他窥不出她在看见自己时,有没有一点额外的情绪。 他在这头猜,他姐姐在身畔尽管直言,“唷,我瞧贞大奶奶比年关前头似乎胖了点,可是年下吃得太好了,还是给喜事冲的?” 自然是指月贞与鹤年的喜事。月贞脸上一红,低下脸笑,当着两位太太在这里,不好应答。也不知道该怎样应答,她虽是个寡妇,喜事也经过一遭,但那一遭未全,经验尚且不足。 琴太太在榻上代答,拈帕子的手随意朝月贞扬了扬,“是我有意叫她吃胖些,好做衣裳嚜。她从前太单薄,喜服繁琐,穿在身上撑不起来,反倒不好看。” 又说到做衣裳上头,蒋文兴他姐姐便趁势要了当前这位裁缝师傅去,琴太太大方道:“你们的事情在前头,先紧着给你们做好。我们家不大办,就是请些亲戚自家热闹,倒不要紧。” 虽是客套话,可还是听得霜太太心里不舒服。她这不痛快是一件一件累起来的,先是前头琴太太私自给朝廷说了要招鹤年到这头来,把她摆了一道,再不好说要将月贞娶到他们那头的事,否则就是欺瞒朝廷。 再是琴太太同族内公亲们商议,月贞是寡妇再嫁,嫁的又是家门里的堂兄弟,到底不是什么体面荣耀的事,不好张扬。只请些要好的亲友,两边宅里摆席设宴,外头官场上生意场上的人一概不请。 霜太太听见更是不高兴,月贞是再嫁,可她的儿子是头婚,无端端的,又受这委屈。向鹤年抱怨,连他也不理解她,反劝她说:“母亲何必计较这些场面上的事,办这些热闹不过是做给外人看。依我的意思,办不办都不要紧,正经是我同大嫂能名正言顺的做一对夫妻。” 她这儿子一向这样,和他说不通。然而与玉朴也说不着,他远在京中不提,单是自他知道了这门婚事起,就不大往家来信了,俨然是不大赞同。 霜太太这些不高兴没个发泄处,便专爱在这些琐碎的小事上做文章。眼下当着众人的面嘱咐那老裁缝,“说是不急,你可别真掉以轻心,都要放在心上才是。我们贞媳妇喜服上的那些绣活,少说得一个月才能做得好吧?要是耽误了,你可别指望着往后还能揽我们家的事!” 蒋文兴他姐姐倒还有眼力见,忙说:“自然先办了贞大奶奶的要紧,实在不成,我们再另请人。” 那老裁缝捋着须几面躬身,“放心,放心,铺子里不单我一个人,有的是老到的师傅,您两家的事都耽误不了。” 不一时将月贞的衣裳定好,蒋文兴他姐姐另择日子请了裁缝上他家去,那裁缝便收拾着去了。喜气洋洋的屋子里,空气蓦地有些戛然而止的意味,既是一事终了,也是这终了后,似乎空气也变得稀薄。 蒋文兴就在这稀薄的空气略微向榻上侧身坐着,一条胳膊撑在炕桌,手抵在下巴,指尖无聊地抠着唇上起的一点干皮,听他姐姐与两位太太说话。 他眼角的余光时不时瞟一下月贞,他的心跟他的眼是一样的,没有名目,也缺借口,只是时不时地疼一下,偷偷摸摸的,不得声张。月贞还坐在对面,没有一点异样,脸上的或羞或喜的红云刚要褪散,又在巧兰嘁嘁的声音里又翻起新鲜的色彩。 她们在说什么?一定是她们女人间的调侃与打趣。他这样猜测着,渐渐把嘴皮撕出了血,那干裂的心甸也总算是潮湿了一些,仿佛有泪涓涓冒出来。眼睛仍是干涩的。 作者有话说: 番外23点前全部放完。
第90章 番外·小满(二) 这一早上都是女人间的谈话, 蒋文兴插不上嘴,唯独说到他的婚事上头,两位太太调侃他几句, 他才有搭腔的机会。 琴太太把眼在他与月贞之间荡两回,笑着叹气, “说起来文兴同我们月贞和鹤年的年纪都差不多大, 前后婚事又只差着两个月。他们却不及你, 你无父无母, 全靠自己走南闯北挣下副家业。我只盼着他们俩日后也能跟你似的独当一面,我们老的也好偷个闲。” 话引到三人身上,蒋文兴总算能关明正大地睇住月贞笑, “大嫂一向贤德,岂是我们可比?怎么坐了这样久, 不见鹤兄弟?” 琴太太道:“噢, 这阵正是出茶的时候,他和霖哥两个天天在外头跑。” 她的眼扫过月贞, 看见月贞在也在对面看着蒋文兴,大方端庄的态度。她想,月贞就是这点比人强,从不给自己背上枷。虽然有些没心肝, 但没心肝的女人总比有心肝的过得好。 蒋文兴也忍不住这样想,他们之间的过去难道真不能给她造成一点负担, 她怎么能如此坦然?他是做不到的,那过去已经成为他心里的一片阴云,即便如今翻了身, 也并未感觉天色放晴。 他不由得大胆地打趣一句, “鹤兄弟婚期将近, 竟还有空闲去料理生意。我以为他要高兴得全副心思都要按在这好事上头了呢,他从前对大嫂子就比旁人好。” 众人脸色都有些微变,霜太太最清楚鹤年的心事,只怕给他这么一搅,给人误会鹤年与月贞私底下就不干净。如今这节骨眼上,可不能闹出笑话来。 她笑着将他姐姐瞅一眼,“文兴比从前愈发会说笑话了,到底是生意场上迎待惯了的人。” 他姐姐正疑惑他怎么忽然说笑说得有失体统,欲待给他使眼色,却是月贞抢在她前头,凌厉地射了蒋文兴一眼。 蒋文兴又在谈笑间兜转回来,“鹤兄弟就是菩萨心肠,乐善好施。大概他也想不到,这行善行得,倒给自己行出一桩姻缘美事,也是一份善果。” 众人呵呵一笑,就放此话过去了。闲叙至午晌,他姐姐说了借人的事便同他一齐辞去。临到了,蒋文兴也没能寻着与月贞私下说话的机会,几乎是虚掷此行。 其实要同她说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难道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回旋的地步? 他看着窗户上新糊的银红的纱,阳光也给滗成清雅的红色,撒在他青灰的袍子上,像是新穿了一层薄薄的喜气的衣裳。再要脱下来,也是没可能的事了。 有两只模糊的手在那窗纱上摁一摁,贴上了一张“囍”字窗花,摁到另一边窗户上去,又贴上一张。映得红色的阳光更红了,令他想到那年月贞过生辰夜里放的焰火,在黑漆漆的天上一炸,像个不切实际的梦。 他坐下来细想,才梳理明白,他与月贞最贴近的一刻并不是在床上,而是在那个晚上,他们躲着人,在池畔的花间。那时候他险些要把心里的话说给她听的,然而种种原因,耽搁下来。 未能出口的话就成了遗憾么?也未必,他们并不是因为互不开口才错过的,他们是本身就对不上。他忽然恨她,原本互不相干的两个人,是因为她的放纵,才给了他错误的一点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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