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贞忽然兴致大起,下榻去翻箱倒柜。鹤年忙擎了蜡烛过去,一手把大氅掣下来披在她身上,“找什么?” 她扭头看她袒.露着胸膛,底下穿着单薄的袴子,又把狐皮大氅拽下来搭到他肩上去,“我不冷,我穿得可比你多。” 鹤年只好把衣裳披上,走去取了她的氅衣来拢在她肩头,陪同她蹲在地上翻一个搁满来往拜帖的箱笼。 月贞一面翻找,一面念叨,“这一年人情来往的帖子都是我在接我在回,我记得徐家的帖子都是一个叫徐海升的写的,不知道是不是你说的那位三老爷?” 鹤年想一下,也不大清楚,“长辈的名讳我们哪里好去打听,都叫他徐三老爷。你这会理这个做什么?又不赶着送礼。” “我想看看。” 也不知道要看什么,连那徐海升是不是三老爷都不知道,可月贞就是想看看。总觉得有个关于琴太太的故事藏在那陌生又熟悉的姓名里。说是个故事,其实算不上,琴太太年轻时候与徐家议亲,还不如当初缁宣与芸娘,同那三老爷连面都不曾见过。 但要说它不是个故事,又的确曾寄托过一个年轻少女的全部欣喜与希冀。月贞不过是好奇,想从过去的蛛丝马迹中望一望琴太太年轻时候的样子。 “这些来往的帖子我都不敢丢,就怕到节下送礼的时候忘了哪家。你不知道这些人,漏了谁谁都不高兴,背地里不知如何骂咱们。咦,徐家的我分明也是放在这里的,也不知压到哪里去了……” “别急,慢慢找。”鹤年在旁边看着她,拨着她挡眼的碎发。他对琴太太的过去没什么好奇,也没兴趣,只是眼前这月贞,像追着听故事的懵懂小姑娘,仿佛这平淡无味的世间在她眼里隐藏着无数的惊世传奇。惹得旁人也不由觉得,这世间真是精彩。 “找到了!” 月贞抱着几张贴子回到榻上,在炕桌上翻开,鹤年便举着烛火随后而来。那光晕如通陈旧的阳光,慢慢照进断编残简的过去。然而那本就不是个有始有终的故事,自然也没什么值得缅怀的遗迹。 只是个名字——徐海升。是用正楷写的,在一堆洋洋洒洒的贺贴里显得格外庄重,正落在泥金笺下角拱压的一枝白玉兰花上。摸上去,那名字的一笔一画就浮在指尖,仿佛摸到了一段说不出的言语,无声的,却犹如脉搏在细微地跳动。 月贞认为,这或是一段终年不平的心事。她回首瞥一眼鹤年,“这徐海升一定就是徐家三老爷,不信我明日去问管家。” “是就是,有什么稀奇的?”鹤年在后边笑着,亲了下她的耳廓,“怎么跟个孩子似的,那么重的好奇心。” 她哼了下,真格孩子似的,“我就是想知道太太是不是真和他有些什么。” “你瞧,连你都这样想,难怪大伯当年也会这样猜疑。你想想倒不妨事,可大伯这一想,姨妈就遭了那些年的罪。” 说着,鹤年走到床上去,把蜡烛插在床头,叫月贞,“来床上睡着,榻上冷。” 月贞一一阖上那些帖子,“男人就是这样子,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他自己怎么样都好,女人但凡有一点异心,他就急起来了。”她远远睇他一眼,“哼,所以你才见不得我跟蒋文兴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鹤年在灯前立着,侧脸的轮廓镶着一金边,无奈又温柔地笑起来,“我们佛经上说,由爱生忧,由爱生怖。人都是如此,我也不是个例外。不过想一想,我们的还有一生一世那么长,你和他那一点点过去又算得了什么。” 话音甫落,月贞已蹿到他背上来了。他一个没站稳,两个人一起滚到软绵绵的铺上。月贞咯咯笑着在床上打滚。窗外什么都睡着了,似乎听得见冰雪融化的声音,是大地沉沉的呼吸。他们是月亮底下的一对偷.欢人,虽然都知道后面的日子还长,但此刻—— 鹤年剥开她的衣裳,惋惜地说:“夜剩无多了。”
第88章 番外·因果(二) 日子虽长, 也是倥偬之间到了年关。寥大人在京苦寻不到门路,郭大人才与李家悔了婚,不好再托他办李家的事。按说该找玉朴, 可来前琴太太怕玉朴阻挠鹤年与月贞的事,特地嘱咐过不叫他找玉朴, 况且玉朴在礼部也并没有个可托之人。 正是发愁之际, 也亏得那位做寿的老大人, 听见寥大人上京所求之事, 特为他引荐了一位礼部的王大人。 那位王大人专是管各省民间封赏等事宜,月贞的牌楼正是他亲自督办下来的。如今听闻李家又不想要这恩赏了,一时顾不得怪罪, 倒奇怪,在书房里笑问寥大人:“朝廷的赏赐, 这是多大的脸面啊, 多少人求还求不来呢,怎么李家又不想要了?” 寥大人忙搁下茶述说内情, “是这么回事,当初李家这大奶奶原是发了愿不改嫁的,下官体谅她这份贞孝之心,才向朝廷陈表此事。可是去年接二连三李家生了好些事, 先是他们家的二奶奶没了,二爷重情重义, 也跟着大病了一场,致使他们家偌大的家业无人照管。大太太急得病了好些日子,思来想去, 实在没办法, 才想借穷人家兄死弟就妻的法子, 把侄子招到家来照管生意上的事。” 这王大人当初督办李家的事时不过是受了郭大人之托,又收了些好处,实则对李家的内情并不大清楚。眼下犯起疑惑,“他们家里没有女儿?我好像记得有一位小姐嘛,怎么不给小姐招赘个女婿?” “小姐早已许给了大理寺于大人家,也就是春天的时候于家才到钱塘去下的聘。” “噢,好像是听说于大人家有这桩喜事。那他们家这一房里再没别的男人了?” 寥大人叹道:“有虽有,都只是没长大的孩子,字还认不得几个呢。早年大老爷在世的时候身子不好,也未曾多留下几个儿子,就两个儿子,也是死的死病的病,如今竟没有一个能顶事的,所以大太太才出此下策。大人想想,要不是实在走投无路,这样富裕的人家,怎么肯用这样的办法?我来时大太太哭着对我说,只求朝廷能体谅她一家鳏寡孤儿,她愿意倾囊为谢。” 一听“倾囊”二字,王大人眼色斜下眼来,面露为难,“礼部倒好办,可是你知道,这事情当初是皇后娘娘发的懿旨,金口玉言,哪有说不作数就不作数的?还得我亲自去禀明了皇后娘娘,看她老人家如何说。” 寥大人领会意思,走到门上吩咐人抬了几口箱子进来。王大人踅出书案,将一个箱子略揭了条缝,又微笑着阖上,“李家这位大太太真是能干,一个女人,撑着这么大个家,事事都是靠她一个妇道人家打算,也难呐。我想都是女人,皇后娘娘大概能体谅她这份辛苦,等我过两日亲自进宫对皇后娘娘说明此事,再给你回话。” 这里等着,李家那头也在等着,这一等便等到了年关底下。 雪下了好几场,原该是沉寂的冬天逐渐被接二连三的爆竹炸开了个热闹的口子,这热闹像孩子的腿,一路奔着年关跑,越跑越喧嚣。 琴太太给园子里这些炮仗东一下西一下的炸得脑仁疼,脑子里的神经也跟着一跳一跳,疑神疑鬼似的,又不好管紧了孩子们。一来他们都还小,正是爱玩的时候;二来这时候谁家的孩子不闹腾?过于严苛未免叫人议论她这个做长辈的太刻薄。 她好容易到园子里逛逛,逛不了一会,又给这些爆竹赶回屋里,好像外头那亮堂堂的世界容不下她。她只得又窝在榻上的暗角里,跟前熏着炭,冻硬的骨头在暖的空气里打着颤。 天始终阴霾,雪光映在窗户上,是一片毛刺刺的白光,屋里黑得发亮的桌案榻椅都像是在寂寞中抱紧,虽然都岑寂地安放在各处,却似乎有某种紧密的联系,相依为命的感觉。 这时月贞颤抖着进来,把斗篷解下来递给丫头,弯着腰扑了扑裙角的雪。她手里握着个什么,晃了下琴太太的眼,琴太太便问:“你拿的什么?” 月贞笑着从罩屏外进来,递了个红封皮的帖子在炕桌上,“是徐家年下的贺贴,我不知道该回什么礼好,拿来请太太帮着裁夺。” 说着很随意地坐在另一边榻上,眼角的余光暗暗窥着琴太太的脸。她自然是故意拿了徐家的帖子来刺探琴太太的过去,来前也打探清楚了,那徐海升果然就是早年与琴太太议过亲的徐家三老爷。年节下再接到徐家的贺贴,看那落款,总觉这三个字隐秘关情。 琴太太脸上却没什么变化,把帖子漫不经意地看着,“他们家送的不过是些吃食常礼,你也回些吃食常礼就是了。办了这一年客礼往来的事,这会又来问我?真是越来越没个长进。” 月贞点头应着,心里有些失落,以为提到徐家琴太太会有些不自在的,想不到她是一脸坦荡,坦荡得仿佛里头并没什么隐情。 还有更坦荡的,赵妈端着热茶来,也顺手翻翻那帖子,看见落款便笑,“听说徐三老爷的小公子定了亲,明年就要迎新媳妇家去。日子过得真快,一晃眼,连他小儿子都要成家了。想当年,他和太太议亲的时候,也是这个年纪,是十七还是十八来着?” 琴太太的半条胳膊懒懒地搭在炕桌上,低着脸刮着茶沫子,也是在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是比我大一岁。” 月贞见她们二人反倒没所谓地在这里议论开,索性也掺话进去,“太太从前还与徐家议过亲?” 冯妈搬了杌凳坐在跟前道:“大奶奶不知道,咱们太太年轻的时候来求亲的人家多了去了,都是杭州有名的乡绅,门槛都快让说媒的人踏破!徐家做漕运生意,与我们家有生意往来,这才看重他们家。”她把嘴角稍稍一撇,略显不瞒与遗憾,“要不是那边霜太太回娘家挑唆……” 话未全,琴太太便咳了两声,仿佛不想旧事重提。然而她自己却面带微笑忍不住望到旧年景里去。那时多么风光,一个容貌姣好的闺阁少女,未来似乎有无穷的可能性,嫁给这个是一段故事,嫁给那个又是另一段传奇。 想不到最终是给了一日渐不济的中年男人做填房,都能做她的爹了。两个人能有什么话讲?过日子自然是隔着心的,他只享受她的青春美貌,她只负责持家有道,一场夫妻不过各司其职。 渐渐他起了猜疑,她起了愤恨,夫妻又做成仇人。那时候因为生意往来,在家遇见徐海升,才知道原来他是那么个玉骨隽逸的男人。 她也曾怀着报复的心理想过,索性就真与人干出点什么来,省得白受那冤屈。可到底还是守着规矩,像是有意要争口气,愈发要把清白体面做给别人看。 做到如今,外头谁不夸她好?既能干又贤德,做女人做到这份上,算是做成了世人的理想。有一缕风牵牵绕绕地吹进屋来,卷到她心里去,里头却是有些空荡荡的,不知道缺了什么,只是空了一片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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