阖家人口前脚走,后脚唐姨娘屋里便翻天覆地换了景象。先是端来的早饭不成样子,往常都是四五样菜有荤有素,今番却只一样炒冬笋并一碗稀粥。 跟前那丫头抱怨道:“我往厨房里去,那些人简直不像话,懒懒散散的在那里。非说姨娘起得暗了,过了饭点,没有现成的菜,只有一样冬笋,还问我吃不吃。我倒像个讨饭的花子似的。主子才出门一日,他们就没个章法了。等太太回来,回明了她,看不扒他们的皮!” 唐姨娘捧着碗看她一眼,因未梳妆,笑一下,竟有几分落魄样,“就是回了太太,太太也不会打骂责罚,说不准还要赏他们。” “姨娘这意思,是太太叫他们刻薄着咱们的?”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那丫头愤道:“那就等老爷回来告诉他!” “告诉他?”唐姨娘呆愣了一下,轻轻呢喃,“告诉他管用么?”她也有些拿不准了。 在京时,她一个小妾,虽与玉朴称不上什么风协鸾和,也算享尽于飞之乐。回到钱塘来,一日一日的,不知哪里出了差错,总是看他有些陌生起来,仿佛与从前认得的他不是一个人,面孔还是那副面孔,不过目光冷了。 也许是冷天在作祟,立了冬,朔风骤紧,秋色遮尽,处处惨雾愁云。 唐姨娘没甚胃口,搁下碗来,往卧房里梳梳妆,“叫人点上熏笼吧,这天有些冷了。” 门帘子在那里晃荡,掠起来又落下去,一条缝宽了又窄,宽了又窄。她的艳影在里头,像被剪刀“咔嚓咔嚓”地裁剪成破碎的片段。 作者有话说: 月贞:我看你是软的不吃吃硬的。 了疾:你怎么知道我不想吃?
第38章 强争春(八) 渚冷烟淡, 闲落寒雨,又是一番凄凉景象。唐姨娘屋里那丫头撑着伞到外头跑了一趟回来, 炭没支着, 倒兜揽了一肚子的气—— “库房里说炭不知放在哪里的,装样子在那里翻翻拣拣。我看就是借故推脱,我前些时还见巧大奶奶他们房里点着熏笼。他们就是不想给咱们烧。” 唐姨娘正待簪花, 纤弱的手拈着一朵山茶花顿了顿。那朵花在她手上开出苍冷的白色,在初冬的烟雨里,简直白得蛰手。 她对着菱花镜露出抹凄凉的笑意, 声音无可奈何地细柔,“一会再跑一趟就是了, 用不着在这里怄气,倒把自己气得肝疼。” 午晌丫头再去时, 管库房的小厮急着到角门上汇个赌局。一面向外走, 一面不耐烦地打发她道:“瞧我给浑忘,咱们家的炭都是定的十一月里才送来, 去年剩下的又没有了。姨娘屋里再忍耐几日, 多穿些衣裳, 回头送来了,我先打发人送一篓子到姨娘房里去。” 丫头不依,一路追着出去,“嗳,您敢是编瞎话哄我, 我前头还见巧大奶奶屋里点了熏笼!” 那男人只顾往前头走,头也懒得回, “才刚不是说了嚜, 去年下剩的没有了, 可不就是给巧大奶奶屋里点了?” “你少推!我不信半篓子也没有!” “别说半篓子,就是半两也没有囖。”说着,抄着两手,整一副爱答不理的态度。 两个人拉拉扯扯,恰巧撞见同至角门上的蒋文兴。那蒋文兴午晌钱庄里回来,因岫哥元崇一并到寺里去了,闲来无事,到这边宅里寻相熟的管家说话。说到一半,一个小厮来请,不由分说就要拉着他往庙里去。 角门上将这两个人的话听在耳朵里,他扭头问身畔小厮,“那是唐姨娘屋里的丫头吧?怎的为了点炭在这里拉扯?” 小厮笑道:“你管那许多!快些着吧,我们老爷还在大慈悲寺等着见你呢。你文四爷就要飞黄腾达了,届时可别忘了提携提携我们小的。” “二老爷真要见我?” “那还有假?给你先通个财喜气,亏得我们大爷二爷两个人在老爷跟前说尽了你的好话。原本是叫老郑的儿子从南京回来顶老郑的缺的,这会又不叫他回来了,要叫你顶。” 蒋文兴一时再向那可怜兮兮的丫头望去,不由得志满乾坤。 想当初在雨关厢,他与那位唐姓姨娘一并被关在李家宗祠外头。在那两扇高高的老榆木门前,一个立西,一个立东。他望见她,感到一种同病相怜的落魄。 那时只觉得她要幸运一点。女人要过好日子,生来就带本钱,相貌好些,嫁得总不会太差。 想不到如今,是他捷足先登,先踏进了李家的高门。由此可见,女人想凭借一点色.相,一缕情爱飞上枝头,终归也是不可靠。他是男人他知道,男人往往翻脸无情。 此刻他又觉得,他比她要幸运一点。 运气这回事也说不准,朝夕更迭。不过两日,玉朴便定下蒋文兴做徐家桥的掌柜,可私底下却对缁宣吩咐:“此人狡诈奸猾,是个做生意的料子。只是要防着他些,数目大的现银从他那里过手,你要盯紧。” 缁宣因前头受了蒋文兴几番拿话试探辖制,渐渐也觉出这人不似面上谦恭,奈何有把柄握在他手里,只得依了他的意思。 眼下听了玉朴的话,打定主意要在徐家桥钱庄安插个可靠的人盯着蒋文兴的举动。 那是后话,暂且不题。只说这蒋文兴已到山上来,琴太太顺势将他也留下,说是岫哥没先生伴着,有些闹,便一并将他安顿在小慈悲寺的屋舍内。 他落实了差事,头一个想着来谢缁宣,走到缁宣禅房,连番拱手,“多谢缁大哥替我周旋筹谋,往后我的性命就压在徐家桥,保准为钱庄的事尽心竭力。” 缁宣牵着唇角笑一笑,如往常客套,“文兄弟客气,连我父亲也说,你是做生意的人才,既是人才,就不该被埋没。用着你,也是我李家的好处。” 哪有放着人才不用的道理?缁宣一扭头,写了个条子递给他,放低了声音,“烦请文兄弟替我捎个话。” 那条上写着,“二殿偏厅,二更相会。”蒋文瞅一眼,笑呵呵折在袖内,“好说,好说。” 出来到月贞屋子底下的小径上寻见岫哥,叫他背着人送给他母亲。岫哥正与元崇在下头玩耍,恰逢月贞走到雕阑处向下喊:“崇儿,上来写字,别只顾着玩。” 蒋文兴仰头一望,见月贞懒懒凭阑,寻常穿着件蟹壳青软绸比甲,里头是竹青大袖,配着鸦青的裙,活脱脱的一副寡妇相。但那对眼睛却不安分,滴溜溜地射出些活泼光彩。 她的心也不安分,蒋文兴是清楚的。她在他眼中,早已剥皮显象,只是她自以为乔装得好。他觉着一阵可笑,向上头作揖,故意露出点轻浮态度,“唷,原来贞大嫂是住在这屋里,我昨日到山上来,还未向贞大嫂请安,请见谅。” 月贞落下眼笑了笑,“文四爷客气,听说您升了徐家桥的掌柜,还未恭喜。” “不值一提,还要多谢贵家肯赏饭吃。”他记得了疾的精舍就在这屋子上头,于是戏谑一笑,“怎的不见鹤兄弟?” 提及鹤年,月贞还有气生,忍不住眼皮一翻,“我哪里晓得他?总是在忙皈依礼的事情吧。”话音一落,后知后觉地收敛了态度,“鹤二叔是忙人,我们不好去过问他的行踪,你找他就自家上去看看。” 蒋文兴暗笑不迭,“我要谢他,一向亏得他帮衬。他既忙,就不好去烦他,改日再谢也是一样。” 说到此节,元崇已爬了上去。月贞拉着他的手道:“文四爷您逛,我进屋了。” 才刚掉身,给蒋文兴忽地叫住,“贞大嫂。”她回首过来,以为他是有事。谁知他倜傥地笑着,眼滑到她裙下,“裙子卡在阑干上了,不扯扯?”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止不住放出两分轻挑,或许是近两日春风得意,行止上就有点放纵;也或许对这些高门大户内的人,他是打心眼里瞧不起,总想拆穿他们那副伪善的面目。只是瞧见他们窘迫的面色,他就生出些报复的快意。 果然,月贞脸上一阵发热,忙拂了拂裙子,拉着元崇匆匆往屋里去了。 进屋便问起元崇:“怎的岫哥这样亲近先生,你却有些淡淡的?” 元崇爬到榻上写字,抬头嘟着腮帮子,“文先生总哄着袖哥哥替他向里头传信,从徐家桥回家时,常在外头带些玩意给他。” 月贞眼睛一转,自然猜到是替缁宣与芸娘暗中牵线,便笑笑,“他单给岫哥买不给你?” “给了,双分子,我不要而已。” “为什么不要?” 元崇梗着脖子道:“鹤二叔说,拿人手短。” 月贞把嘴一瞥,“他什么时候对你说的?” “早前在家的时候,他说除了娘与他给的东西,旁的人给的都不要伸手接。”说着,元崇打榻上下来,到卧房里摸了个木头雕的骏马递给月贞看,“鹤二叔给我做了这个。” 月贞拿在手里瞧,“几时给你的?” “那日他到大路上接我,抱我下马车的时候给我的。” “你谢过他没有?” “口里谢过了。” “口里哪里算?”月贞到卧房里替他取了件氅衣套上,将他拍拍,“谢人要诚心,要行个大礼。你上去重谢过你二叔,顺道瞧瞧他在做什么。可别说是我叫你去的。” “那不写字啦?” “一会再写。” 经蒋文兴一问,复将她那点惦念提起来。自打那夜长阶一案后,她与了疾话更少了。更兼了疾忙着筹备皈依礼的事,碰面也少,即便哪里撞见,也不过淡淡行礼。 她那夜勾引他不成,很失体面,自觉羞惭。又因为心怀鬼胎,预谋着一件更伤风败俗的事,愈发有些抬不起头。至于他是为什么,她想,他心善,是怕她难堪。 他的体贴犹如和煦的刀,在她心上割出伤口,流着温热而缠绵的血,只叫人在微弱的疼痛里感到愉悦。 元崇乐得玩耍,高高兴兴地往上头跑。跑进了疾精舍,他在伏案写经,是为皈依礼的供奉。元崇跑到矮几前头,伏下身去端端正正地磕了个头。 了疾搁住笔,踅案出去抱他起来,“怎的忽然给我磕头?” “我来谢谢二叔的小马。”元崇揪着他肩膀上的衣料,“娘说谢人要有诚心。” 了疾笑着掂一掂他,“你娘在忙什么?” 元崇在他怀里咯咯笑起来,“没有忙什么,珠嫂子她们都去底下取午饭去了,她一个人坐在那里,像是骂了二叔两句。” “嗯?骂我?你怎么晓得?” “她说‘死秃驴’‘臭和尚’,难道不是骂您?” 骂他,他反倒笑了。 他抱着元崇走出精舍,到雕阑处,将下头的两间瓦舍望着。仿佛透过那些重重叠叠的墨瓦,看见月贞坐在底下,从椅上挪到榻上,又从榻上换到椅上,变着刁钻的角度骂他。 他以为她骂过他,就不再同他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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