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疾抬手把她那斗篷上的一圈毛领子理一理,“怎么就穿这么些?山上冻人。” 大慈悲寺比小慈悲寺地势又高一些,尽管是个碧云丽日天,风却大,吹得人身上寒噤噤的,况且业已立了冬。惠歌倒还好,出来时跟前丫头周到,给她披了件斗篷。月贞没来得及,还穿着家常长袄,鼻尖给风吹得有些发红发酸。 了疾外头扣了件崭新的黑色纺金线袈裟,惠歌年纪小,素日疯起来,最爱把他的袈裟披在身上充姑子玩耍。这会看见这一件新的,跃跃欲试,“鹤哥哥既然怕我冻着,就把你的袈裟解下来披在我身上嚜。” 了疾反手一剪,故作为难,“你已披着件斗篷,再披件袈裟,裹得人肥肥的粽子一样,哪里会好看?” 惠歌三两下把斗篷解下来,一把披到月贞肩上,“我的斗篷给贞大嫂子披着好了,你的袈裟解下来给我。” 了疾睐她一眼,有些宠溺地笑了,“好,就依你。” 月贞把自己的左右肩头照照,收拢了斗篷,也暗睐他一眼。她心道,又耍这种伎俩。当着人想法子周全她,背着人一抹脸,恨不得离她八丈远。 谁知道他心里到底怎么样?简直呕死人! 作者有话说: 月贞:这一家人真是热闹。 了疾:你也很热闹。 月贞:我闹死你!呜哇! 了疾:唷,小野猫也想充老虎?
第39章 强争春(九) 午钟频敲, 震慑山林,惊得寒雁离乱。那边厅内也摆上饭, 寥大人再三客套推辞, 乔作推辞不过,一面吩咐家丁奉上虔哥皈依的贺礼,一面与玉朴相请入席。 玉朴见那几个描金箱笼, 知他礼重,虽不爱财,也少不得客气, “这一遭回来,又是为大哥奔丧回乡, 又是访见布政司的几位大人。你的帖子我早瞧见了,原本打算寺里回去就请你到家中小聚的, 不想你先上来了。” “老爷事忙, 什么时候见都不要紧的。”这番解说,算是给足脸面。寥大人也是知情识趣之人, 忙拱手, “下官原也不敢打搅, 今日到这里来,是为了与玉芳住持商议修建佛塔之事,听见老爷也在这里为令公子皈依,我忙吩咐家下人略备薄礼前来拜见。” 见席上无酒,寥大人欲吩咐门外僧人去买些酒来, 却叫玉朴拦住,“嗳, 佛门圣地, 怎可放肆?就以茶代酒吧。” 二人便以茶代酒, 慢斟慢酌。玉朴抚着须道:“大慈悲寺亏空之事,我也有所耳闻。亏得你明察,朝廷圣恩,怎能叫这些贪僧肆意挥霍?大慈悲寺乃杭州名寺,出了这样的事,明年巡抚南下,恐怕也要过问。” 寥大人忙为他执壶添茶,“因此才要赶在开春时动工。这件事玉芳虽未牵涉其中,可他未必不知情。知情不报,包庇徒众,下官不放心再将此事交给他办。下官正要请老爷的示下,想请令二公子了疾禅师来监管修建佛塔。一来他是佛门中人,正好管佛门中的事;二来他离大慈悲寺近,贵家有要出捐一笔款子,请他来监管,再恰当不过。只是怕老爷疼爱儿子,不肯叫他劳累。” 还是那句话,大慈悲寺乃杭州府名寺,隶属官府管辖,若叫了疾来监管,事情办好了,迟早是要上报朝廷的,也算他先在官场挂了个名。 玉朴忖度一瞬,点了点头,“他是佛门子弟,自然该担起此事,年轻人,叫他历练历练也好。你只管与玉芳住持商议好,我来同他说。” “还有一椿事下官想向老爷打听打听。不知明年下访江南的巡抚是哪一位?下官这里有一份陈情表书,想请他上表朝廷,不知好不好开这个口?” “是为我们大太太托你的事情?” “不敢这么说。”寥大人忙笑着摇手,“这不单是为老爷府上添光,也是为光耀了整个钱塘县,是大太太成全了下官。” 玉朴见他很会说话,笑着点点下颏,“我是李家的人,这件事就不好插手了,只得请你寥大人费心。巡抚嘛……我在京时听见些议论,说是皇上有意派工部右侍郎郭隶。我与此人不大熟悉,不甚了解。” 自然不大熟,郭隶是六部的人,玉朴虽在杭州府有头脸,可北京乃天子脚下,权贵遍地,他一个通政司文官,尚且资浅望轻。 想来又几分寥落,玉朴散淡一笑,“不过你也不要惊怕,不过是例行巡抚地方之责,又不是冲着什么人什么事来的。你尽好你地方官的本分就是了。至于我们李家的事,我想如今朝廷有意要正一正民间风气,也算恰逢时宜,他乐得向朝廷请命的。” “那就好,那就好。” 寥大人这一搁下心来,便错把茶盅代金樽,吃得眼染红霞,满面春风。 这里席罢,玉朴又遣了个小厮到那厅上告诉了疾,叫他晚饭时过那边厅上商议事情。了疾心料是为佛塔之事,坐在榻上默默点头。 前头案上抹牌抹得正劲,一张八仙桌上铺着大红猩猩毡毯子,四面围着流光的锦裙,钗环碰撞,铃铛作响。 月贞是新学的打不好,连输了好几把牌,把半个月的月钱输没了,心里有些发愁,她每月积攒下的月钱统共就三十两在那里。 偏巧兰还在那里笑她:“贞大嫂子心疼钱了,瞧这一脸的愁闷。” 月贞忙讪笑:“没有的事。是我自己笨,怨得着谁?” 霜太太最烦巧兰这性子,玩到兴头上便渐渐失态。她横她一眼,巧兰瞥见,方收敛了态度,尴尬地笑一笑,“输了也不怕,又没几个钱。” 愈发令霜太太厌嫌,跟个土财主似的。 她扭头望一眼了疾,见他坐在榻上看经文,想他伴着一班女人无趣,有意拉他消遣,“鹤年,你也来打一把。” 了疾书上抬起眼,像是在说她不可理喻,哪有出家人抹牌的?霜太太嗔他一眼,“你坐在那里也是没趣。” “那我回寺里去。” 她又急道:“不许!我们也在山上住不了几日了,你又要年关时才归家,我得多少日子不见你?你不抹牌,那你押个角玩。” 了疾把经书垂在腿上,睃了案上一圈,“那就押贞大嫂子吧。大嫂,输了算我的,赢了算你的。” 巧兰捂着嘴笑,“我们二弟是从不玩这些的,只怕是见贞大嫂子输得多了,又发了慈悲心肠。” 霜太太立时剜去一眼,“谁都跟你似的,成日胡吃胡穿,就是金山银山也经不住你这样的手脚。” 月贞却不领情,起身拉了芸娘坐下,“我手气实在不好,还是二奶奶来转转运吧。” 琴太太便向榻上抬抬下巴,“那你去坐着吃两块点心,午饭也没吃几口。”说着朝霜太太搭过脑袋,“这孩子,见瘦了。” 两位太太扭头将月贞上下打量,嘀嘀咕咕议论了几句她见瘦的事情。月贞觉得,那四只眼睛仿佛是要撕她的肉吃,又嫌她瘦,且得养一养。 她不自在地落到榻上,在这小小的安静的一角,拣了块豆沙糕咬着。了疾就坐在对面,态度如常悠闲。她因为自己不得自在,更恨了他这悠闲,端直了腰,狠狠乜他一眼。 了疾睐目过去,她也不闪躲,就偏着脸等在那里。就是要叫他看见!又凶巴巴白他一眼。 一眼一眼地,如刀割肉,将了疾沉默地千刀万剐。他百般无奈地笑了下,想他坐在这里也是惹她生气,便搁下书立起身,对霜太太道:“方才父亲使人来叫我,恐怕有事,我往那头去。” 听见是玉朴叫,霜太太不敢留,许他去了。他临门回首,见月贞坐在幽暗的角落,目光如针,似乎更怨他了。 他这一走,霜太太抹牌也失了些兴致。尽管了疾只在边上坐着不说话,但坐在那里,仿佛就是她做娘的底气。 眼下正打完一局,她把牌一丢,打个哈欠,“困人得很,坐在这里直打瞌睡,我去歇一歇。贞媳妇,你去打。” 琴太太睇她一下,笑道:“这会歇了,只怕夜里难睡。” 霜太太已拖着沉重的身子走到榻上去坐,月贞让到牌桌上,巧兰忙从牌桌上起身去奉茶。 霜太太嫌她立在跟前挡人,敛眉瞪她一眼,“横竖都是熬,没什么差别。年纪大了,愈发不好睡,醒得又早。在家也是这样,出来还是这样。” “难得出来,没两日就要回去了,回去又得忙活过年的事。” 两个人闲散地搭着话,月贞在牌桌上坐着,别的没听清,就听见“没两日就要回去”这话,便问:“太太,我们几时回去啊?” 霜太太笑她一句,其实是激着琴太太往外掏银子,“我们贞媳妇是惦记着回去,好往娘家去打点过年的礼。” 月贞倒不是为这个,心里是算计着还剩得几日时光去办她算计的事,要下山去等了疾年关归家,满打满算,还有两月呢。 万一冬风一吹,冰雪一冻,给她那一点胆子冻冷了可怎么好?毕竟是没廉耻冒大险的事情。那时候又不敢了,缩头缩尾的,还不如趁这回一股脑地办了要紧。 她理着牌弯着眼,“姨妈取笑。是想着哪日回去,好帮着我们太太收捡行礼。” “唷,这孩子,好一片孝心。” 哄得琴太太也有几分高兴,当着霜太太许诺,“二十那天就回去。等回去办好了年物,抽些出来装上,给你们章家也送去些。你老娘哥哥嫂嫂一年忙到头,光顾着街上的人吃,也该自己享享口福。” 说着,也睇一眼芸娘,“芸娘也同霖桥回去一趟,看看亲家老爷亲家太太,是我们两家的情分。” 芸娘不知在想什么,有些走神,桌子底下给月贞踢了一脚,才想起来回,“谢太太。” 巧兰横她一眼,认定她心里所思所想是与缁宣有关,否则深宅大院的女人,哪里来的心事?她心窍一动,抽走芸娘手里的纸牌,“你放着这二饼不打出来,捂在手里做什么?瞧,输了不是?不知在发什么楞。弟妹,什么事情呀想得这样出神?” 芸娘面色微变,看看她,又看看琴太太,讪笑起来,“没,没想什么,就是想方才太太的话。” 巧兰也不是真要当着两位太太在这里闹出什么,不过是要叫她难堪。她微微笑道:“原来弟妹是盼着回娘家。” 给琴太太听见,乜了芸娘一眼。 最不好当着婆婆的面记挂娘家,好像婆家待媳妇不好似的。 这一下午的牌打得人如坐针毡,比及晚饭散局,三个媳妇各携下人往小慈悲寺回去。 路上芸娘还是那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月贞暗里窥她,思及午饭她与巧兰均是姗姗来迟,未必是给巧兰捉住什么马脚。 月贞有意提醒,甫进山门,就说有件岫哥的衣裳落在了她屋里,叫芸娘一并去取。进屋追了下人自去吃饭,拉着芸娘进了卧房,笑嘻嘻抱怨,“午晌用饭,你们两个好不讲仁义,撇下我一个人伴着两位太太,简直叫站不是坐不是的,慌得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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