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热闹,是虔哥的皈依礼,阖家聚到大殿上,主子下人,人挨着人立在两边,宝相不一,各有暗胎。瞧着奶母抱了虔哥跪在佛像底下,了疾取出胎发供在佛前,与几个弟子为虔哥唱诵经文,就算礼成。 玉朴难得不是肃穆的表情,笑得蔼蔼可亲,接过虔哥抱着,“这孩子像是重了些。” 霜太太来了精神,忙上前搭腔,“何止重了,也高了,近日胃口也好。我叫厨房里把鱼肉剁得碎碎的煮给他吃,在里头又添了些牛乳,豆腐……”她掰着指头细数,仿佛邀功。 玉朴却听得不耐烦,眼皮惺忪地扫她一下,温和地打断:“你辛苦。”而后抱着虔哥踅出大殿。 霜太太站在殿内,向两旁众家人睃一眼,笑意渐渐难掩尴尬。琴太太也在旁静静发笑,冷着眼,勾着唇,乐得瞧笑话。 因嫌小慈悲寺这里的饭堂乱,琴太太霜太太张罗着转至大慈悲寺的小厅摆午饭,下晌要同几位媳妇抹牌。 月贞听见,忙忙回房换了身衣裳,领着芳妈过去。 要说最不敢耽误的,当属巧兰。可谁知走到半路上,巧兰不见芸娘,陡地想起来礼毕后也未见缁宣。倏地提起心眼来。 因此对跟前妈妈说:“我回去一趟,你先过去回太太,就说我还在后头换衣裳。” 给那妈妈一把拽住,“抹牌呢,等着凑角,那头只得贞大奶奶,凑不齐牌局,一定要问你。” “抹牌也先要吃饭,少说还得半个多时辰呢。” 说话间,巧兰着急忙慌捉裙往下回去。进了山门,先按至禅房里,不见缁宣,便问看屋子的丫头:“大爷呢?” “礼散了大爷就没回屋里,大约跟着老爷往大慈悲寺那头去了。” 方才分明未见缁宣跟着玉朴去。巧兰不肯信,好容易到这地方,几间禅房挨得如此紧凑,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他能轻易放过这个大好时机? “隔壁二爷二奶奶呢?看见他们了么?” “没有,他们屋里只得丫头守着,也是到那边大慈悲寺用饭去了吧。奶奶找他们?” 巧兰又提着裙子漫山遍寻,寻一阵,心里却有些惴惴的。只怕拿不住,又怕真拿住了。真拿住了又怎样?难道同他吵?未见得能吵出个结果,因为大家都不敢叫上头长辈知道。 沿阶走到了疾精舍后头的那片竹林,倏见霖桥打上头珊珊而下,不端不正地向她拱手,“巧大嫂,这是哪里去?” 巧兰丢下裙笑道:“我胡乱逛逛。你瞧见你们二奶奶没有?那头要开席了,太太们叫呢。” 风摇竹林,阳光细细的光束从枝罅里射下来,几如一支支箭镞,一头扎进土壤里。也有那么一两支扎在了霖桥身上。 他立在浓苔遍生的石阶上,笑意如常,鬼鬼祟祟,疯疯癫癫的没正行,“总是先过去了吧。大嫂还不快去?她们都到了,您还不到,仔细姨妈唠叨。” 其实论人才,霖桥生得不比缁宣了疾差,也是身段风流,骨骼倜傥。只是一年接一年的,瘦得颧骨高耸,眼窝深陷,有些脱了相。 巧兰一时没了主意,还真怕那两个先去了,偏她耽误在后头。她蹙起眉头,将转未转地将身子扭回来,“那你看见你缁大哥没有?” “缁大哥?”霖桥咧着一口白牙笑得更开了些,“他一向惧怕二叔,这会准是跟在二叔身后半步不离的。亏得我老子没了,否则连我也不得这空闲逛……” 巧兰剜他一眼,“你这是说的什么话?给人听见。简直该打!” 说着,扭头下去了。霖桥立在后头,待她走远了些,低下脑袋,落拓地笑着摇晃两下。再回头向身后一望,那林间遍布的光线,仿如万箭穿心。 不过他习惯了,甚至已觉麻钝,感受不到疼痛。 风拂动,一点光落在芸娘眼皮上,却把她扎得疼一下。她蓦地有些发慌,推了缁宣一把,“我方才好像瞧见你二弟从路上走过去。” 缁宣正亲她亲得如痴如醉,头脑有些不清醒,握住她的肩朝后头那小路上瞅一眼,“哪个二弟?” “霖桥。”芸娘眉黛紧敛,脸上褪了红云,一时慌得发白,“要是鹤年,我倒不怕了。他就是瞧见了什么,也是装作没瞧见,不会去胡乱说。” 缁宣也有些发慌,松开手向那路上走去几步,向下瞭望一阵,又走回林间,“哪里有人,你看错了。这里荒得很,连和尚们都少上来。” 他又握住她的肩,俯低了亲她。芸娘向后仰着,脑子一倒,更有些六神无主,拈帕的手在他肩头轻轻敲了两下,“我这个月还没来。” “什么没来?”缁宣亲在她耳畔,咬着她的耳垂,口齿含混不清。 “还能是什么?我还没行经。” 仿佛一道雷电劈在缁宣脑子里,他猛地正了身,将她也扶正,“你往常是什么时候?有准没有?” 芸娘心下也忐忑,绞紧了手帕,“往常就是这几日,偶然早几日偶然晚几日的,我也说不准。这回晚了两天了,还没来。” 缁宣默一晌,渐渐松了口气,“才晚两日,不算什么。再等等看,你不要自己吓唬自己。” 也不知是宽慰她还是宽慰自己,横竖他那眉头仍未抹平。芸娘窥他一会,伏进他胸怀里,“你说得是,自打我生下岫哥后,行径就总是不准。” 他搂着她,又说:“是了,巧兰也是不大准,这个不好说,过了这月还没来,我想法子悄悄请大夫来瞧瞧。” “这月还有十来天呢,咱们也太自惊自怕了些。” 两个人抱拥着,你一句我一句的,像是互相鼓励,互相宽慰。渐渐把彼此的心神说得松懈下来,相望一笑,却仍然都有些不能言说的苦郁藏在眼底。 那边厢,月贞亦是满心的愁郁。席面上只得她与惠歌伴着两位太太,身边立着一堆婆子丫头,她在人堆里望眼欲穿,把门首盼断,只恨巧兰芸娘两个还不到! 逍遥天的饭先送到了,婆子丫头们绕着圈摆饭。霜太太方才在殿内当着人受了玉朴冷淡,心里十分憋闷,正愁寻不到个撒气的地方,“巧兰那媳妇,换个衣裳也这样磨蹭,这都开席了。亏得没外客,叫长辈等等也就罢了,难道有客人,叫客人也等她?” 月贞在案底下把脚一收,瞅她一眼,小心翼翼地奉上笑脸,“方才殿内烧了那么些香,熏得身上味道重,巧大奶奶八成是要好好收拾收拾。” 服侍巧兰的妈妈忙上前搭话,“是的是的,只怕身上味道重,熏着两位太太。” 霜太太再寻不到骂人的措辞,嘟嘟哝哝道:“就她事情多。” 摆好饭,惠歌也多了句嘴,“芸二嫂子也还没来呢。” 月贞一时暗暗转着两只眼,真是顾此失彼,恨不能扯谎周全。琴太太却没所谓道:“咱们吃咱们的。” 霜太太又吩咐去将了疾叫来吃饭,怕他在二老爷跟前拘束。 不一时去的丫头先回来回话:“县衙门的寥大人来了,老爷请他一道吃饭。二爷辞过老爷就往咱们这里过来。” 提及寥大人,霜太太骤然想起要为月贞请牌坊的事情。待要问琴太太两句,才张嘴道:“贞媳妇的……” 谁知琴太太忙给她拣了菜,暗里递她个眼风,“姐姐吃这个。” 月贞只当是有事情叫她,将才端起的碗又搁下,“姨妈有什么吩咐?” 霜太太瞟琴太太一眼,干笑着,“只怕鹤年不晓得我们是在哪间厅里用饭,你同你妹子去接一接他。” 待月贞惠歌一去,霜太太把不相干的仆妇都追出去,只留赵妈冯妈在跟前。搭着脑袋问琴太太:“怎么,牌坊的事情,月贞并不晓得?” 琴太太只恐月贞事先晓得了要闹,那孩子看着乖巧听话,却不是个没心眼的。真是个不依,她还要费着神使些恩威齐压的手段,倒嫌麻烦。 不如等着牌坊立起来,她心里再有怨言,也成了板上钉钉的事情。 便对她姐姐道:“不晓得,姐姐也不要走漏了风声。一则,还得等朝廷派的巡抚到了杭州才能向上请,还没个准头;二则,你想想,叫那章家知道,还不先拿这个做法讹诈?他们穷极了的人家,什么不敢张口要?三则,叫钱塘县那些太太奶奶们听见,不免生妒言。朝廷恩赐的荣耀,光耀门楣的事情,一向是男人去争,这回,叫咱们家的女人争了来,她们能不瞧着眼热?” 两个人虽然有些过节,不过到底是亲姊妹,对外还是同心的。霜太太思来有理,又嘱咐两个妈妈,“你们也一个字别同人去说。” 说着想起什么,眉眼狠狠一提,“也不许叫鹤年知道。那孩子,修行修行都修入魔了,脑子同别的男人不一样。要给他知道,不知又要说些什么疯疯癫癫的话。” 两婆子忙谨慎应声。 可巧那寥大人来,一是为大慈悲寺修建佛塔之事;二也是为这牌坊的事;三则是借着这两个由头,上赶着来奉承玉朴。谁叫玉朴自回钱塘以来,会见的都是些布政司与府衙的官员,县上的人还不够这个层面。 给玉朴才请到厅上,霜太太就使人来请走了疾。两个官中的人说话,他正也没兴致听,自然也不得而知底下的事情。 正走到大慈悲寺的法堂外,听见里头玉芳主持正在讲经说法,了疾便立在门首听了听。谁知那玉芳住持瞧见他,撇下僧众迎将出来,“师兄陪着老爷用过饭了?” 了疾忙合十行礼,“不敢当,论辈分,我师父还是您的师弟。” “哪里哪里,佛门之中,也有论法不论辈的讲究嘛。”一把斑白的胡须稍稍遮住玉芳满面的趋附,眼中提起一点小心,“听见寥大人也来了?原该去山门处迎的,可他传话说不必迎,怕闹出阵仗,老爷不喜欢。我也就没敢去迎,师兄可见着他了?是不是正陪着老爷在厅室用饭呢?” 知道他还是为亏空的事情怕受牵连,刻意婉转探听。了疾不免一阵心烦,才避开那官场上阿谀奉承的辞令,又遇见这佛门内的献媚逢迎,真是绕也绕不开。 他微微蹙额,欲借故告辞。可巧就听见惠歌老远地喊:“鹤哥哥,太太们正等你吃饭呢。” 了疾向玉芳点头告辞,迎着月贞与惠歌走去。月贞看见他目光直投过来,反倒把眼别开。 也许是还在怨恨他,想到此节,了疾又觉得她那腔热情虽然有惹火烧身的嫌疑,却仿佛得已叫人在俗事凡物中有个喘息之机。 “这么大的风,你们怎么跑出来了?”了疾走到惠歌面前,余光瞟一下月贞,笑颜却只对着惠歌。 惠歌笑着回应,身子俏皮地往两边歪一歪,“姨妈怕你不晓得我们在哪间厅上,叫我和贞大嫂子出来迎迎你。大慈悲寺的小厅多,不像你那个庙里,吃饭不是在斋堂就是在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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