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下人一早就来回过是她来送,但了疾诵完经睁开眼看见她的一刻,心里还是有点异样的悸动。他吩咐殿外的人进来挪棺,向她走去。 一时许多人拿着麻绳抬杆涌进来,了疾将她朝旁边扯了两步,因问:“什么时辰动身?” 月贞别着眼道:“先抬到大路上去,车马上不来,管家与打幡的队伍都在那里候着,侯到午时就动身。” “你跟着送回乡?” “不是,太太叫我送到城外头就回家去。” 必然的话交付完了,了疾的声音慢慢沉下去,“送到城外也得一个多时辰,你吃了午饭没有?空着肚子在马车里颠,颠坏了肠胃。” 月贞原本是半低着脸的,听他这一说,忽然把脸抬起来,目光幽幽地荡着一点恨。就恨他这处处周到的关心。 她不说话,意欲叫他知道她自己的事情不要他多管。然后若无其事地调转过身,见殿内悬着许多鹅黄缎子做的一尺宽的幡,便漫步踱到一片黄幡后头,刻意与他隔绝起来。 那些人吭哧吭哧往外抬棺椁,地上落下一圈棺椁的灰印子,零散着纸钱,两排白烛还燃在那里。风一卷,纸钱轻扬,白烛偏颤,那圈灰印子也淡了些,眼下一片凌乱动荡的萧瑟。 黄幡给太阳一照,是半透的,映着月贞的侧脸。幡悬在半空,底下是她切实的衣裙。因为隔着虚虚实实,了疾的心也有些恍惚起来,像是避到了一个鬼神都不能到之处,谁也窥不到他心内所思所想,他便没有顾虑地将她从上望到下,又从下望到上。 棺椁抬出去,有个管事的进来回话,“离午时还早,大奶奶先在二爷这里歇一会,没得到路晒着太阳候时辰。动身的时候奶奶再下去。” 月贞正处于飘忽不定的时候,一面想着走,一面想着留。给人这样一说,一颗心反倒定下来,不必急着走了。反正不是她的意思。 了疾代她应了声,想两个人总不能一直在这偏殿里站着,便道:“到禅房里去,我叫他们送了斋饭去你吃一些,免得饿一路。” “算了,没得又要叫他们白收拾一间屋子。”月贞打算就此拒绝的,默了须臾,却又说:“到你的屋子里去吃好了。” 连了疾的斋饭也是一并送到精舍内,几扇门窗都大敞着,兜揽着山风,不是为了避嫌,只是为了防自己。 月贞还是坐不惯他这蒲团,总觉腰身窝在那里,吃进去的饭菜落不到胃底,有些半胀半空,也就吃不好。 可她仍慢吞吞地吃着,想与他搭话,那感觉也是半胀半空的,悬在该与不该之间。 她决定还是不说的好,已经决定抛闪开他了,没得又白招烦恼。 倒是了疾忽然开口,“前日你哥哥来找过我。” 月贞一霎睁圆了眼,“他来找你做什么?借银子?” 他笑道:“没有提银子的事,是托我在我们那头给他找桩差事做。他不打算再经营那间铺子了,说是要勤勤恳恳做出一番事业来。” 有了正经话,两个人都没了先前那份尴尬。月贞何其自然地搁下箸儿哼一声,“他还想操持事业?连那么间小铺子都打理不好,成日犯懒耍滑,一会嫌油污了身,一会嫌做买卖亏了他的身份。他什么身份?仗着比别人念过几本书,就常拿自己与那些秀才相公比。本事嚜也没什么正经的本事,你可别信他的话。” 了疾见她气的这样,笑了笑,“他一定先问过你的,问了你不成,又去找的霖二哥,霖二哥那里不成,才找到我头上来。我这里不应,恐怕他还会去找缁大哥,找两位太太。” 月贞憋着气想,这还是真是她哥哥的行事做派。她可不愿意永善一路求过去,像是把她的脸面一路丢过去一般。 况且求到琴太太那里,她知道琴太太一定会打发他些好处。琴太太一贯爱“施恩”,对她的每份体贴都像是别有目的,这目的虽然当下还没显露出来,但迟早会表露出来的。到时候月贞连要誓死抵抗的余地都没有,欠人家的情是最不占理的。 她委顿的叹了口气,重拾起箸儿,噘着嘴剔他一眼,“那你应承他了么?” “我叫他等些时候,我还要同缁大哥商议。”了疾笑着将一份住持额外的炸素丸子换到她面前去,“给他安排个不忙不闲的差事,叫他既不得空在外胡混,又不至于忙得顾不上家就是了。” 月贞跟着点头,忽然又觉得,与他相隔的这一段日子并不是全然空白的,背着她,他们之间似乎还是有些难断的牵连。 这些千丝万缕的牵连织的成了张扑所迷离的温柔罗网,剪不断,理还乱,缱绻地将她困在里面。简直更令她哀从中来。 她想哭哭不出,莫名堆了满心的烦躁。便将那碟炸丸子一把扫到地上,“往后我们章家的事情你少管!说了多少回了,你听不明白还是怎的?!” 蓦地把了疾吼得端着碗顿了顿,想到她先前也说过叫他少管她的话。 他知道这是她要立志同他恩断义绝的意思,他原本也是赞同的。不过一碰上永善,碰见她身上的麻烦事,又忘了当时彼此的决心,总想着替她解决那些麻烦。麻烦此刻过去了,他倒又想了起来,缄默着点头,仍是赞同她。 月贞说不出话来,饭也不愿意再吃,丢下碗在对过一口一口地喘着粗气,像只冷傲的生闷气的猫。 一片光从槛窗里落进来,落在他背后。打眼一瞧,光是静止的,但细细看,光里翻涌着漫漫的尘与烟。 也有无数的尘与烟在不平坦的大马路上翻涌,蒋文兴倚在树上看着,心内也静静地在翻涌。死人的事情十分讲究,几时停灵几时入土都有个时辰,平常不觉得什么,今番的却恨这里的午时是格外的久侯不来。 一班打幡扶灵的下人皆歇在路边树荫底下,蒋文兴又抬起头从林荫中望望那太阳,走到个管事的跟前道:“去请贞大奶奶下来吧,快到时辰动身了。” 那管事的也抬头望一眼天,故意跟他作对似的,“还有一会呢,不忙不忙,这里上庙里去要不了多久。” 蒋文兴只得闷着走回那树前,接而斜倚着。心里却忍不住想,月贞在庙里不知道同了疾两个会说些什么,或是什么也不说?怎么会呢,两个人好容易逮住这么个良机。 他倏地懊悔那夜错失了那么个良机,就该与月贞成就好事的。偏那时还有点顾虑,怕月贞推脱不肯,反叫他面上难堪,于是故意要做出一点君子风度。 其实对待月贞这样不守规矩的年轻妇人,还用得着讲什么君子之风?她本性是霪,耐不住寂寞,没有他,少不得就要去找别人。也正是这个原因,她才找上了他。 这一点早就很清楚明了,此刻简直是清晰透彻,一点自欺欺人的余地也不给,他不由得心绪惨然。 未几却见月贞有小路上迤逦行来。蒋文兴忙端正身子,老远打量她的神情。见她面色凄淡,揣测她与了疾在庙里并没有说得好,于是又不免一阵庆幸。 他比珠嫂子还殷勤些,一路迎着月贞登舆,“马上就得启程了,大嫂再不下来,我就要上庙里去请了。” 月贞正打着车帘子往里钻,听见这话,恼了一下,回首看他一眼,“我知道时辰,错不了。” 这厢将棺椁送至城外,大班人马仍旧前去,只有两位管事的并蒋文兴及月贞的车马调头。 这里回去要打章家前头的大街上过,月贞想顺道回去一趟叮嘱永善,便打帘子吩两位管事的男人,“我顺便回娘家一趟,你们哪位先回家去告诉太太一声?” 蒋文兴与那二人说:“我认得大奶奶娘家,我送她去吧,二位先回去支会一声。” 不时及至章家门前,却见门板都上着,以为人都不在家。上前拍了拍,却见白凤来开门。 白凤取下两块门板,因瞧不上侍奉月贞的媳妇丫头,只迎了月贞与蒋文兴进去,在堂屋里热络地招呼了茶水,“姑娘怎么兀突突地回来了?也不先叫人来说一声。” “送我们唐姨娘的棺椁出城,折回来就顺道过来看看娘。”月贞见院内静悄悄的,因问:“娘与哥哥都不在家?铺子怎的也没开?” 白凤拂裙坐下来,笑嘻嘻道:“你哥哥到朋友家吃席去了,娘上街去扯料子买东西,你两个侄子在私塾里读书还没回来呢。” 蒋文兴见姑嫂俩有家常要聊,自到院子里去坐着。月贞见他一走,登时就把脸挂起来,“不用说,哥哥一定是因为鹤年应承他的事,买卖也无心再做,揣着几个钱到外头强充脸面去了。你们真会背地里做好事,背着我四处托人,我的脸都要给你们丢尽了!” 这一回白凤自知不占理,也不好放声,脸上讪笑着哄她,“一早就先你告诉过姑娘的,是姑娘不肯嚜。这到底是件好事,又没偷他们李家抢他们李家的,你怕什么?姑娘说丢脸,难道是嫌娘家穷给你丢脸了?那你生在这里长在这里,这里一贯是这个境况,你没出阁的时候,怎的不嫌家里穷?话也不好说得这样难听的。” 白凤殷勤地端点心碟子到她眼皮子底下,“再说姑娘也想想看,你哥哥托他们寻件差事,又不是白伸手问人要钱。他得了差事,也是要出力替你们李家做事情的呀。他们使人,使旁的人是使,使你哥哥是使,怎么乐得不施恩呢?” “就你们占理,什么话都让你们说尽了。”月贞横她一眼,顿了半晌,没奈何地道:“哥哥几时回来,我还有话要嘱咐他。” 白凤朝檐外望一眼,摁住她的胳膊笑道:“不急,不急,想必就快了。一会就该吃晚饭了,你吃了再走不迟。娘还没回来呢,你总要瞧过她老人家啊。况且人家文四爷送你来,也是要留人吃饭的,你哥哥往后大约是要与他在一处共事,大家都是钱庄上的掌柜,少不得要打交道。你只管坐着,我出去买些酒菜回来。” 她揣了几个钱,自往门前街上去。前脚走,后脚蒋文兴便踅回屋里来,见月贞还在那里瘪着腮生气,他走上前,抬起她的下巴亲了下。 月贞吓了一条,抬手打他,“做什么?这是在我家里呢!” “正是在这里才便宜,否则我为什么跟着来?”蒋文兴向门外瞟一眼,放心地拽了根长条凳坐在她跟前,“你上午在庙里俄延什么?” 月贞倏地有些慌乱,睇他的眼睛,隐隐觉得他似乎知道些内情。她瞪他一眼,“午时才动身,我急着到路上做什么?还不是白闷在马车里。” 蒋文兴那双眼细细地碾过她的脸,笑了笑,“我夜里去找你,你把下人支开。” 月贞本有些犹豫,可想到了疾,又像是有意要推自己一把,便沉默地答应下来。她要推着自己从那扑朔迷离,也让她过分留恋的境地里走出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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