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兴?”他笑着偏过眼来,“难道我深更半夜翻墙过来,是为了叫你怄我的?” 说得月贞脸上一红,横他一眼,“谁怄你了?”她也不知怎的,心绪有些惝恍,期待着,然而并没有那么心潮澎湃,所以愿意同他兜些圈子,“你是翻墙进来的?” “那堵墙算得了什么,不过一丈高,我小时候在乡下还爬过三丈高的树。” 月贞笑着瞥他,“我看你天生就是个做贼的料子。” 听见这话,蒋文兴却有些不大高兴起来,像是戳中了他的心肺,“你看我像贼?” 见他脸色稍冷,月贞气道:“不过就是句玩笑嚜。” 一回生二回熟,他欠身过来,掐住她的下巴狠狠亲了一下,带着报复意味,“做贼也是为你做的,财不露白你听没听过?你就是那财,非要摆在人眼皮子底下,叫人起贪心。如今我做了贼,你也摘不了干系!” 这话女人爱听,月贞也不过是个女人,忍不住笑起来,“少栽赃到我头上,我本来好好的,还是你诱我做的贼呢!” 其实彼此都是栽赃。 他亲了一回又做坐回去,有些心满意足地把胳膊枕到脑后,看着上头的横梁。 月贞本以为这个吻是个开场,想不到是个断场,如何接下去,她倒有些提起心来了。 她连番窥他,见他靠在那里怡然自得,闲散得很。她便也做出闲散得很的模样,学琴太太,腿提起来摆在裙内,胳膊肘抵在炕桌上撑住额角,望着对面帐前的烛火发呆。 那火苗子越燃越有几分气势,蜡烛后头竖着一块黄铜镜,把光反照到四面八方去,像个扩大了的梦境,她在那黄粱一梦里叹息一声。 “叹什么?”蒋文兴搁下眼问她,觉得她这叹息像是引着他上勾,却还是忍不住要问。 调.情不就这么回事,问的人明知道答案,还要去问,答的人答得无聊,也仍然要答。 月贞瘪着腮帮子,并不看他,“没什么。” 话又就此中断,断得恰到好处,留给人无限的遐想。 他没收回眼,盯着她稚气未消的腮帮子看。蓬松的发髻环住那片鼓出来的腮,衬得上头的肉饱满圆润又不觉多余,而那些蜿蜒的千丝万缕,则是女人的万千心绪。他觉得她是介于女人与孩子之间,妩媚里含着稚气。 就这么欣赏她一会后,他放下手把炕桌敲敲,“你预备着就这么静静同我坐到天亮?” 月贞稍稍回首瞅他一眼,“可不是我请你来的。” 蒋文兴蓦地觉着自己吃了败仗。这还是少见的事,凭着这副好皮囊,他还一向没在女人跟前吃过亏。旁的男人花几个钱不过换一份虚情假意,他换得一份真情是常有的事。这也是令他得意的事情。 此刻受挫,又想起上晌月贞绊在庙里的事,倏叫他有些失而复得的快乐。 他欠身掣下她撑在案上的手腕,拉着她转头,“是我自己要来的,没打算白来。” 月贞在他眼里看见自己,几分羞赧,几分坦然,几分不像自己。但人不是一成不变的,她知道她也会变,不是在昏天黑地的日子里麻痹,就是在苦闷的日子里堕落。她不愿做唐姨娘,也不愿做两位太太,就只有堕落下去。 这堕落也没什么不好,起码能听见扑通的心跳。这心跳尽管是因为身.体的颤.动引发的,也没什么不好。这样一想,就半推半就地贴进他的怀抱。 蒋文兴一面亲她,一面拥着她往床上去,最终倒向目的地。摸着她的一刻,他觉得绕这半夜的弯子真是不值,白白虚耗了时光。可在亲她的间隙里看见她的眼睛,这念头又转变了。他一直以为就是奔着这个目的来的,其实也未必,来路上的一切风景都令他高兴。 因此也没那么急.色,一改常态地关心起女人的感受来,“怕不怕?” 箭在弦上,月贞打定主意了,有点慷慨就义的意思,瞪着眼反问:“我怕什么?” 他呵呵笑着,把她的衣裳.解.开,“可别嘴硬。” “你才嘴硬!” “那你尝尝。” 他动作熟练,和了疾是全不一样的。月贞回想起来,了疾只是依仗男人的本.能,还因为药性,行动全没章法,甚至鲁莽。蒋文兴则是克制着的。这两个人其实在这件事上,同平日的作风都是反其道而行之。 月贞一时也辨不出高下,心里只觉好笑,都是快乐的,只是两种快乐有细微的不同。那点差别,其实没有必要过分去计较。 次日一早,月贞还是卯时初便起来,卯时中收拾停妥,卯时末到了琴太太屋里请安。也不知是天长夜短还是年纪越来越大的缘故,琴太太起得一日比一日早。月贞到时,天色初亮,那屋里业已开始摆早饭。 惠歌在桌上陪着琴太太用饭,见了月贞,起身问月贞好,又拽了根梅花凳出来请她坐,“大嫂一道吃吧。” 开了年,惠歌敛了些脾性,益发有个大家闺秀的样子。归功于冯妈孜孜不倦的教导。她的婚事暗里打算起来了,既然是嫁到官贵人家,琴太太自然要拿她当个的小姐一样培植。 她看月贞带着鄙薄和轻蔑的意味,可较之从前已是敛锋藏芒了许多。月贞赞了两句,又问起芸娘。 惠歌道:“芸二嫂子一早就来请安,母亲见她脸色有些不好,叫她回去歇着了。” “她病了?” “她说昨晚上起了几回夜就没睡好。” 月贞点点头端起碗,又听琴太太吩咐,“方才她来我忘了说明日过那边去裁衣裳的事,月贞,你一会吃过饭回去时往她屋里告诉一声。” 这哪是忘了,分明就压根没放在心上。芸娘在琴太太眼中一向案上供的花,处在看得见看不见之间。平常是看不见的,一旦有错就能精而准地挑出来。如此看来,她倒比月贞还难为一些。 饭毕月贞到芸娘这里来,到廊下听见岫哥在哭,芸娘在训他,“男儿有泪不轻弹,文四爷没教过?你就晓得个哭!崇哥还比你小几个月,怎么不常见他哭?” 难得见芸娘发这样大的脾气,月贞忙踅进屋劝,“怎么大早起的就教训孩子?岫哥,快别哭了,去找崇儿玩去。” 她推着岫哥出去,连带着将屋里伺候的人也一并追了出去。芸娘那陪嫁的老妈妈还拉着她说:“难得大奶奶来,陪着我们二奶奶多说会话,她近来总存着些脾气,我们也不大敢狠劝。” 月贞答应着走回去,见芸娘坐在榻上,冷着脸憋着气。月贞跟着坐下去打量她,“你还真是没睡好?怎么这样大的火气?” 经此一问,芸娘慢慢转过脸来,只盯着她不说话。渐渐的,那眼里竟兜满了泪。月贞吓一跳,伸过手去晃她的胳膊,“怎的了?” 芸娘给她晃下两行泪,神情却仍是呆呆的,“我这回真格是活不成了……” 月贞登时郑重起来,“什么事情?” 芸娘掩面啜泣起来,“还是孩子的事。” 月贞反应了一回,才去掣开她的手,“你上回不是讲没事了么?” 她又是摇头又是咬嘴,哭了好一阵,适才慢慢道来:“我上回也当是没了事,就没怎样留心。那回行经,只行了一天,我也没细想,只想着回头请个大夫来瞧瞧。后头赶上过年,忙来忙去的,也忘了请大夫的事。直到接连两个月没来,我才想起来害怕,一摸肚皮,一日比一日还大起来,”说到此节,她呜一声伏到案上去,“都近五个月了!” 一时惊得月贞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隔定须臾,把眼珠子转一转,转到她身上去,“五个月?可这,可这真是一点也瞧不出来啊。” 芸娘端起腰来,一把一把地揩泪,“我怕给人知道,拿了条宽布带子,勒得紧紧的。” 月贞朝她腰上看,是比先前粗了些,不过又是年关又是元夕的,大家都长了些肉在身上,见谁发胖都不奇怪。 她一时些无所适从,“那,他知道么?” 芸娘点着下巴,洒了满榻的泪,“他说想法子,偷么弄了副药来,我吃了,肚子疼一阵,却没坠下来,还在里头长着呢。这孽障,也不知道是什么托生的,命竟这般大!” 她恼得捶了下肚皮,继而道:“他也急,我也急,我们俩不知想了多少主意,快折腾了我半条命去了,这孩子还在!后头我心一横,想着索性就赖给霖桥。可霖桥日日不在家,好容易在家一回,我们也是不挨身的,各睡各的被窝。” 月贞听得发急,“那你钻到他被窝里去啊。” 芸娘捏着帕子抬起眼来,面上泪水涟涟,满腹辛酸从肠子直绞到眉头,目中又是恼又是恨。 作者有话说: 了疾:头发还没蓄起来,就先绿了……惆怅。 渠大爷:我还没说什么呢!
第51章 迷归路(一) 有些事情的发生, 就是不讲道理,意外一到, 任凭盘算得再好, 也不过剩下满盘乱子。 月贞嫁到李家是意外,成了寡妇是意外,有了元崇是意外, 遇见了疾与蒋文兴也都是意外。恰如芸娘,也结满浑身的意外。 谁又知道这些意外里哪个是对的? 却说回二月间,芸娘百般施计, 肚子里的胎还是死活坠不下来,仍旧一日一日在长。她只得另想法子, 想来想去,决计赖给霖桥, 到日子就说是早产, 横竖都是没准的事。 她将这念头说给缁宣。缁宣听后沉默一阵,脑子里一霎冒出个奇怪却是本能的念头, 岂不是要他的孩子认别人做爹? 夜里风吹的凉, 两个人藏身在人少到的一处假山后头。背后是一片院墙, 墙根底下开着大簇大簇的夹竹桃,衣裳蹭上去,难免沾霜带露,又觉心冷一些。两个人这阴冷冷的罅隙里,都感到彷徨绝望。 缁宣渐渐在心里苦笑, 连女人都不是自己的,孩子自然也得记别人的账。 芸娘还在那里催促, “你怎么不讲话?你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缁宣回过身去看着她, 目光落到她腰上去。这孩子也怪, 吃了两副方子也弄不掉,像是故意报复他们似的,偏要活着。他只好万般无奈地点点头,“再折腾下去,只怕你的身子也经不住。只能如此了。” 原本芸娘还为这事情急得有些怨他,也吵过几回。时下一听这话,见他那萎败得要哭的神情,又觉得两个人都不容易。 正好他来拥她,她便顺势偎到他怀里去,揪住他胸怀里的衣裳,鼻子猛地一阵发酸,“就怕生的时候日子瞒不住。自打生下岫哥,我同霖桥就不亲近,近两年来几乎是没有的事情。” 缁宣搂着她,口里的话刚要溜出来,又给他咽了回去。鼓励她去同别的男人亲近,他还有些说不出口。况且芸娘为这事心烦意乱,若是表现出鼓励的态度,只怕更要惹她多心。索性就不说了,由她自己拿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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