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贞与芸娘看见她,心内陡地松下来一口气。芸娘那胎越结越大,眼看要藏不住,想不到给巧兰一衬,芸娘那点胖就算不得什么了,并不过分引人瞩目。 阖家女人唯独琴太太就是不长肉,霜太太瞅见她就口里倒酸,“妹妹,是谁给你罪受了?怎的大家都胖,就只你还是瘦条条的?要我说,凡事少操心,外头有霖桥,家里有儿媳妇,孩子们都大了,尽管放开手让他们去操持。” 琴太太坐到榻上去吃茶,笑说:“我也怪,吃是一样的吃,睡也是一样的睡,就是发不起福来。” 这话有些强撑颜面的意思,她哪里睡得好?一夜里醒几回,醒来便难睡。好几回起来点上灯,又无事可做,便把这里摸摸,那里抚抚。月光浸透那些死的木头,她的寂寞也渗透在木头里,卧房里的家具给她的手摸得油光水滑的,比新上了漆的还亮。 偶时抚过妆台,自己也吓一跳,镜子里那个女人仿佛不是自己,鼻子两边何时多了那两条沟壑?皮肤平白无故就松松的往下垂。日子就是这皮肤,无可挽回地往下掉,昨日也是恍如隔世。 琴太太的时间是凝结起来的,霜太太的时间却是在无限膨胀。她拉拉腹部的衣裳,总觉得益发挤,无比惆怅。 那位苏州来的老裁缝在厅中笑呵呵地奉承,“发福有发福的好,苗条也有苗条的好。我做了几十年的裁缝,懂得看,依我之见,年长的太太夫人们就该发福,倒是年轻的奶奶小姐们应当苗条些。小姐奶奶们爱俏,一年到头裁做的衣裳多,要是胖起来,岂不是料子也要跟着白多耗几匹?还是应当节俭呐。” 引得众人咯咯发笑,正是此刻,见个小厮跑进来报喜,“太太,咱们鹤二爷回来了!” 霜太太一时喜出望外,“人呢?” “刚进了前门,正往屋里来给二位太太请安。” 未几就见了疾握着禅杖进门,穿着件檀色外纱白色里子的大袖僧袍,整一副冰壶玉衡。他一时未料到屋里竟有这么些人,诧异一下,将禅杖交与丫头,上前一一拜过。 拜到月贞跟前,见她眉如遥黛,腮是霞染,大半月未见,似乎骤添春色。其实人还是那人,五官还是那五官,却说不出来的动人。 他心里想,她像是稚气褪了些,凭空多出来两分妩媚,那妩媚又不是张扬的,像藏了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只是不经意地从眼底流露出来,恰如山风拂过金谷里的野玫瑰。 他心神不由得荡一荡,这一荡似乎又与从前有些不一样。他知道心底里是喜欢她的,可从前因为总把她看作孩子的缘故,那喜欢就更多是怜爱疼惜,是慈悲与不忍,她什么不好,就忍不住想将什么弥补给她。 但眼下,这喜欢忽然添了分破坏欲,她哪里好,就想把她哪里撕毁掉。譬如她正用一柄檀色缂丝扇面挡在下巴处向他点头,他就想夺去这扇子,看她惊慌失措的表情;又譬如她的眼睛微笑着浮在扇面上,他就想从这对明亮的眼睛里挤出几滴眼泪。像那晚她落在他榻上的眼泪,是被疼痛与兴.奋逼出来的。 这一向他总避忌着不去想那晚的细枝末节,不过心不由人,那混沌的夜到了当下,便自己翻出来晾在太阳底下晒一晒。 大家都在向他问好,他却有些走神。直到月贞也跟着大家一齐问他:“唷,鹤年怎的忽然回来了?” 电光火石间,他幡然梦醒,拣了对过一张椅去坐下,避讳看月贞,只盯着霜太太说:“为大慈悲寺的佛塔下来采办一件零碎料子,顺道回来给两位太太请安。” 霜太太因问:“那什么日子回去?” “明日就走。” 她立时噘起嘴嗔他,“好容易回来一趟,多住两日。” 了疾笑笑,“等着料子用,耽误不得。”然后把眼一睃,看见案上堆着些五花八门的布料,“你们这是在做衣裳?” 霜太太道:“是啊,前些时量定了尺寸,今日师傅拿了裁好的料子来给我们大家比一比,没有出入就开始做了。你回来得正好,你给我们瞧瞧花样颜色好不好。” “我哪里会瞧这个。”了疾笑着推。 那师傅把料子交给各人的丫头,由丫头提着在各人身上比。了疾在一旁静静看,惠歌芸娘巧兰几人的颜色都稍微鲜亮,看到月贞身上,她那身衣裳照旧是灰扑扑的,想必还是琴太太给挑的颜色。 她自己也不甚喜欢的样子,站在那里低着头瞅了两眼,便冲丫头随便点点头。 了疾忽然端起茶来说:“我看贞大嫂那颜色过于黯颓了些,如今大伯大哥的热孝早过,换一点鲜亮的颜色,人也精神些。” 众人纷纷转来看他,又看月贞,跟着点头。唯琴太太还是那脸色,“小姑娘家穿得鲜亮尚可,妇人家还是不好过分挑眼了,妇人家讲究个庄重大方。” 了疾呷了口茶,笑道:“过分庄重,倒显得苦大仇深的,不知道的还只当贞大嫂子在咱们家做媳妇受了多大的罪。” 琴太太再观月贞,是觉出有些苦大仇深的意思,便向裁缝扬扬纨扇,“就这个花纹样式,换一个嫩柳叶一样的颜色吧。” 月贞立时就笑了,谢了琴太太,心里想谢了疾,又不好提到口里来。提到口里来,倒显得了疾是故意向着她说话,没得招大家疑心。 巧兰多嘴问:“那现裁好的这份料子呢?” 琴太太说:“捡个和我们月贞一样身量的丫头,做给她穿。” 巧兰暗地里瘪瘪嘴,心道琴太太就是比霜太太会疼媳妇,默默将霜太太埋怨一番。 好在还有个芸娘陪她受罪,她把眼转到了疾旁座的芸娘身上去。见芸娘比完了衣裳,静静的坐回椅上,那腰比年前粗了一圈。 她忍不住调侃,“唷,才刚没发觉,芸二奶奶也胖了一圈,难得难得,你可是最难见发福的人。” 引得芸娘月贞同时把心提到了嗓子眼。芸娘不济事,坐在那里一脸发讪,慌得起了一脸粉汗。 月贞忙出来插科打诨,“二奶奶,是不是你私下里贴了银子给厨房,所以的你屋里的饭食比我们屋里的好!” 巧兰还待要取笑,不想霜太太刚比完衣裳,满心灰败,正有一肚子的气,再听不得一个“胖”字。 便狠乜了巧兰一眼,“你不发福也比人发了福的会挡人的驾。” 说得巧兰忙安身坐回去,不敢再多嘴。月贞芸娘二人一时也将心放下来。 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迷归路(二) 蒙混得了别人, 却难蒙混了疾。他毕竟知道些缁宣与芸娘的内情,见芸娘如此慌张, 月贞又如此当着两位太太的面出头掩护, 便察觉出一丝不对来,睐了眼芸娘。 芸娘心下正也有些劫后余生的迫乱,谁都怕看, 只好看了疾。可巧两人的目光一对上,她更是发慌,忙垂下去, 俨然一副做贼心虚的神色。 了疾暗里琢磨片刻,瞥了眼她的腰腹, 心里有了点揣测。面上却不显,照旧答着两位太太的话。 屋子里藏着五花八门的心绪, 案上摆着五花八门的布料, 炽烈的太阳光被窗纱一滗,把这些心绪与面孔都蒙上了一层影影绰绰, 慵慵散散的意味。 裁缝收拾了东西辞将出去, 霜太太在榻上畅意, “正好都在这里,不如凑个牌局,晚饭就在我这里吃。惠歌也渐渐大了,也该学着抹抹牌,你还不知道呢, 往后出了阁,就全靠这个消磨光阴。” 说得众人都笑了, 横竖回去都是睡觉, 于是一呼百应, 丫头婆子们忙着摆牌局上茶果点心,人都凑到张八仙桌周围。 了疾还有事情,先向众人告退,“我还有事情要找缁大哥商议,先回房去了,母亲与姨妈好乐。” 霜太太扭头问:“什么事情要与你哥哥商议?” 他不过笑笑,“修建佛塔的事。” 霜太太便扬扬手许他去,叫几位老妈妈也坐下打牌。 暂且不用三个媳妇凑角,月贞闲站在后头,将了疾的背影望一望,心头忽起个主意,偷么拉着芸娘走到屋外廊下坐着说话。 隔着不可靠的槛窗,月贞不放心,遮着纨扇向芸娘咬耳朵,“我想到个去处,你就避到鹤年他们庙子里去,在那里把孩子生下来。鹤年是个守口如瓶的人,绝不会走露半点风声出去。” 芸娘眼色一亮,附耳回去,“这个去处倒好,可以叫缁宣同他说说。只是,我就是要到庙里去住些日子,也要有个正经说法呀。” 两个人静下来想一阵,月贞倏地打她一下,“有了,你就说为岫哥做佛事求平安。” “什么佛事要做那样久?” 月贞弯上唇角,“这个名目就交给鹤年去打算好了,他最懂这些的。回头我去对他说,再叫缁大爷求求他,他必定肯帮这个忙的。” 两人议毕,相对搁下心来,抬头一看,只见巧兰倚门站在那里,抱定双臂,有些含酸地笑着,“唷,你们俩在这里密谋什么呢,几只耳朵咬来咬去的……什么好事也说给我听听嚜。” 月贞呵呵一笑,“没什么,我们在说吃饭的事。今日姨妈留客,不知道又是些什么好菜。姨妈最讲究吃的,上回在这里吃的一道蟹膏炖蛋,我现在还想呢。不知道今日有没有,又不好对姨妈开口要。” 巧兰摇着扇子走近,“瞧你那出息,不就是个蟹膏炖蛋,我在家时常吃的。只是这时候出的蟹不好,难做。” 她趁势在月贞边上坐下,生怕月贞给芸娘独占了去一般,将月贞紧紧贴着,把月贞执扇子的手握起来,“这是唐姨娘留给你的吧?死人的东西,到底沾着邪气,快不要用了。明日你到我屋里去,我送一柄给你,我箱子里闲放了好几把,你随便拣。” 月贞笑着答应,掉转身与她说话,将芸娘稍稍掩在了背后。 次日一早,雨声惊断潇湘梦,月贞爬起床推开窗户,但见烟迷雾障,细雨缠绵。这雨不知道是为了成全谁心底的秘事而落的。她把乱蓬蓬的头歪在窗户上,不自觉地笑起来。 珠嫂子端水进来给她洗漱,趣道:“什么事情这样高兴,大早起的就在那里傻笑。” 月贞闭口不言,自去梳妆。妆毕叫来元崇,给他换了身好袍子,要领着他出门。 陈阿嫂因问:“下着雨,大早起的奶奶要带他到哪里去?” “噢,巧大奶奶说叫我去她屋里拣把好扇子,我顺道领着崇儿过去拜见他鹤二叔。他鹤二叔昨天回来了。” 谁都知道鹤二爷怜元崇是过继来的,三位子侄里最疼他,因此谁都没话说。珠嫂子道:“要去就快去,下着雨,鹤二爷估摸着一时半会还走不了。” 月贞便借故到巧兰屋里去拣扇子,拣完又借元崇拜见二叔的名义,牵着元崇到了疾房里来。 了疾这趟回来不久住,连细软也没有,早起也不用收拾,原本用过早饭就要动身回南屏山,偏这时一场春雨忽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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