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晚饭也吃得累人,月贞既瞧不上娘家这头的奉承嘴脸,也看不惯婆家那头的伪善面孔,又全靠着她在当中调停周旋。 因此饭后,月贞乏累得很,早早将上夜的小兰追下去睡,自己又睡不着,熬着灯油在床上做活计。 赶上那蒋文兴今夜不约而至。月贞开了门便诧异一下,“你怎的兀突突就过来了?” 蒋文兴落在榻上望她两眼,憋不住埋怨了两句,“我再不来,你就快要把我忘了。多少日子没见了,你自己数数。” “多少日子?”月贞逗着趣反问,回身点了盏灯放在炕桌上,趁势向外头撇撇,见两边屋均歇了灯,才放心坐下说话,“好像是有些日子了。我不是忙嚜。” 因没事先约定,不知道他要来,她一早便解了钗环,只挽着虚笼笼的乌髻,耳前还有零散的鬓发。衣裳也换下来,穿一件鸦青的绉纱长衫,松松散散罩着底下半截墨黑的罗裙。 蒋文兴一连好几日连撞也没撞见她,只听说她成日在后头为过生辰的事忙,今日又接了她章家人来,想必是忙得乏了。 看她挨着榻沿微微佝偻着背坐在那里,似能透过满头青丝看见她随意的笑脸,但也能感觉到,那笑里满是惓意。 他没由来地有丝为她心疼,想她真是不容易。可自己又哪里容易?近来也是在徐家桥的柜上忙,却也拣了个空为她备了份贺礼,今夜来就是特意来送礼的。原本后日生辰奉上也行,就怕礼太重,不应当是他们之间的关系送的,因此只得偷偷先拿过来。 忙得如此还是惦记着她,可她却没有惦记他的样子。单凭这点他就觉得不公道。 他闷着气,一时不肯将贺礼拿出来,摆着张稍冷的脸靠在榻上,两个指头敲了敲炕桌,“您忙,您忙得进门连盅茶也不请我吃?” 月贞特意回转头来扫他两眼,然后翻了他一记白眼。 倏地怄得他怒向胆边生,将炕桌搬到一边,一把拥住她,“还白眼珠子对我?小没良心的,我惦记着你好些日子了,你还拿白眼珠子翻我!” 然而做出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又没有舍得真格用力捏住她哪里,只好挠她的痒痒。 月贞一面缩着脖子躲,一面笑倒在榻上,怕给人听见,一连剜了他好几眼,“我知道错了,我知道错了,快松手!一会给人听见了。” 待他撒开手,她慢慢爬起来,在阑珊的笑意里细看他。他的脸一半蒙着烛光,一半蒙着月光,半冷半暖,有些陌生。 她一忙起来就忘了这张面孔,真是一点没空去想。但还得承认,同他在一起是松快愉悦的,不必担着一身沉重的担子。 她倏地明媚一笑,“你生气了?” 一霎问得蒋文兴鼻酸,他近近地看着她,神色渐渐发生了微渺的变化。 他在想,她一定猜不到,他得闲时都在想她,忙时也要抽空想,其实多半时候是在想她有没有想自己。知道是没有,胀着满心的苦意,竟又更想她了。 真是报应。 作者有话说: 月贞:我想爱就是“冤冤相报何时了”。 了疾:被一人所爱,就像是欠了那人的债。
第53章 迷归路(三) 夜里的烛火永远是昏沉沉的醉意, 带着想亮亮不起来哀愁,四下里包涌着黑暗, 衬得它而有种奄奄一息的凄寂。 蒋文兴心里有一带心酸地, 想着这心酸实在非他所要的,更添没奈何的心酸。他知道自己是有些爱她了,却不肯对自己承认。他往后退一些, 刻意挑挑眉,露出轻浮的态度,“可不是?简直气得我心肺疼。” 月贞看他不过是玩笑, 心里很轻松,脚步也很轻松地走去倒了盅热茶来给他。 刚转过身, 就给他忽然拉着跌在他怀里。她回头骇异地瞪他一眼,“我也要吃茶的。” 蒋文兴抬起她的手, 不知打哪里摸出只绿油油的翠玉镯子, 毫不犹豫套去她的腕子上,“瞧瞧, 这可是小的敬献给大奶奶的寿礼。” 那镯子凉得人精神一下, 月贞将背往他胸膛上靠靠, 抬着手在灯下细看,越看越有些恐慌。她嫁到李家来这一年,也算见识了些好东西,认得出这只镯子价格不菲。 相处一段,她也逐渐对他有了几分了解。他这个人外头要面子, 应酬上肯花钱,但私底下节俭惯了的, 对自己也有些悭吝。得了月俸一向都是托人带回雨关厢交给他姐姐攒着, 他讲过是要攒下钱在钱塘置办屋舍。 月贞倏地感到手腕有些沉重, 慢慢垂下来,回首瞟他一眼,“多少银子?” 蒋文兴邀功似的歪着脸看她,“五两。在老井街最大那家首饰铺子里买的,那老东西,跟他划了半日价,硬是几个铜板都不肯让。” 不想她立时摘下来放在炕桌上,磕得“笃”一声,有些冰冷,“我不要。用不着白花钱,我的首饰算不上多,可也不缺一个镯子戴。” 蒋文兴蓦地尴尬,得意洋洋的笑意僵了一点在脸上。他想到她脖子上那颗红珊瑚珠子,不由得心凉了一截。 他松开她,胸膛离开她的背,慢慢向后仰去靠着,“怎么,是嫌我的礼轻了?” 月贞没说话,走去给自己倒了盅茶,把炕桌搬回原处,坐在了对面。蜡烛燃烬了一半,白白耗费了半夜的光景。三更的天,月亮越攀越高,光铺在半张炕桌上,几如在中间结了一层薄霜,边上的两个人都缄默着,止步不前。 她想到与了疾之间时常的沉默,和这有些相似,又不大一样。和了疾的沉默,是一种无能无力到无话可说。和蒋文兴的沉默,是一种躲避,怕开口说。 她能从蒋文兴眼中偶然泄露的一点真实情绪断定,他恐怕是有些假戏真做的嫌疑。虽然从未讲明过,可她一真以为彼此都是有默契的,他们之间不过一场游戏。她是遵循规则的。 其实这规则说起来,还是他蒋文兴制定的,他比她还应当遵循。毕竟在这种事上,到底是男人占的便宜多,女人担的风险更大,他应当心满意足乃至沾沾自喜。 可人总少不得犯贱,想的与做的背道而驰。他默了半晌,到底还是没放过她,“那就是嫌礼重囖?” 逼得月贞只是笑笑,“不是礼重礼轻的事情,又不是非要不可,我又不缺镯子戴。你拿去退了,把银子攒下来,你不是一心想在钱塘置办房子么?” 说完,两个人都觉着有些造化弄人的意思。 蒋文兴沉默须臾,咬着嘴皮子点点头,“成,倒替我省检出一笔开销,回头你可别怨我连份贺礼也不送你。” “不会的,”月贞望着他笑笑,“不会的。” 烛光仿佛陡地膨大,她的面孔在昏沉的光线中渐渐变得杳渺了。蒋文兴拣起那只镯子揣回怀内,坐了半刻,就说要走。 月贞立起身来,没有留不留的意思,只是纯粹的疑问,“你不在这里睡?” 他转回一张笑脸,“这两日给你拜寿的人多,只怕有来得太早的撞上。” “噢,也是。”月贞送他到外间,把门轻轻阖上,暗里松了口气。 蒋文兴有蒋文兴的好处,带给她做女人的快乐,这快乐是用不着去考虑后路的,只需要放肆去享受,天不亮便各奔东西,也不必牵肠挂肚。这快乐纯粹是肉.体上的快乐,简单,纯粹。 她偶然也反省自己是不是过于放.荡?简直不是个正经妇人。但将自己放在其他人当中比对比对,又觉得人总有走岔路的时候,不是这一条就是那一条,谁比谁雅洁高尚? 她抱着渠大爷的牌位笑问:“你说是不是?” 渠大爷自然没法子答她,回应她的,不过是吟蛩鸦啼,一片死寂。 没两日,便是一场热闹压过这片死寂。因为孝中,未请外客,就是两宅里的人聚在一处看戏吃酒。巧兰用了两分心思,请的不是家中常听的班子,换了个新鲜班子,戏也是新鲜戏,叫什么《南亭记》。 此戏说的是一位叫玉颜的年轻妇人私行不检,趁丈夫出门在外便与人通.奸,后被捉拿,奸夫被斩,妇人幡然悔悟,一头撞死在公堂。 琴太太看得很满意,扭头夸赞巧兰,“兰媳妇到底是官家小姐,拣的戏也含着警示世人的意思。” 巧兰倒不为警示世人,单为警示芸娘一个。芸娘听见琴太太的话,眼不敢再直勾勾盯着戏台子,稍稍垂避下去,在碟子里拣了块点心吃。吃也吃得是味同嚼蜡,难以下咽的一副样子。 三个媳妇同坐一桌,那边桌上是缁宣,蒋文兴,永善。霖桥尚未归家,派人传了话,说是赶着晚饭开席时一定回来,还叫小厮捎回份礼给月贞。 月贞暗窥缁宣与蒋文兴,人家两个男人都是一副安然态度,不像芸娘,做贼做得掉根针在地上她都疑心是推上来的狗头铡。 她心里直骂她没出息,桌子底下踢了她一脚。芸娘立时振作精神,抬起头来。 巧兰坐在对面,实在憋不住,搁下一把瓜子把上半身贴在桌沿上低声问她:“芸二奶奶,你看这出戏好不好?听说是新写出来的本子,他们班头拿戏本子让我拣,我头一出就拣的这个。” 芸娘扇半遮面,笑道:“蛮好的,蛮好的。” 月贞有意岔开话头,“那下一出是什么?” “下一出是《鸳鸯梦》,也是新写出来的本子。” 霜太太在前头听见,可算又挑着根刺,回首把巧兰斜乜一眼,“你看你拣的这些戏,什么鸳鸯不鸳鸯的,惠歌还在这里,她未出阁的姑娘,哪里好常看这些淫词艳赋?” 琴太太搭过腔道:“偶尔看看戏倒不要紧,都是难免的。你看时下常唱的那些戏文里,哪会没有些才子佳人的事?” 这点道理霜太太自然晓得,不过是瞧不惯巧兰如此费心擘画今日的筵席,知道她不为月贞,单是为奉承好琴太太。霜太太是正经婆婆,必然不高兴。又听说如今不是节下,巧兰买不着焰火爆竹,特意托了娘家现请的师傅扎了些焰火送来夜里放。 霜太太想着想往年自己的生辰也不见她如此费心,更厌她一层。 巧兰还不知道,只顾着在那里叫芸娘难堪,眼珠子在她身上转了半晌,又嘲弄道:“芸二奶奶成日间也不知吃些什么,比上回咱们做衣裳时像是又胖了些。” 芸娘一颗心登时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月贞跟着观她一观,笑说:“别说芸二奶奶,连我也是又胖了,你倒像是瘦了些。” “是么?”巧兰听得直笑,把衣裳往下扯一扯,挺直了腰叫她细看,“你好好瞧瞧,我成日照镜子倒瞧不出来。” 月贞假意看她一阵,连连点头,“真是瘦了,腰比上回细了些,我的眼睛最毒的,肯定没错。不信你等咱们做下的衣裳送来你上身试试。” 两个人便说到做衣裳的事情上去。可巧蒋文兴暗里留意着月贞,听见了这些话,目光不觉转到芸娘身上去。因他平日少见这位二奶奶,更是一眼就看出她身段比从前胖了许多,又见她脸色有异,心窍一动,暗中看了两眼缁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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