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娘见他在那里出神,走去替他倒了杯茶,“鹤年是有什么放不下的事?你这一点倒是和你哥哥一样,想事情就容易走神,问他,他就说‘没有’。” 她自顾着笑,了疾也陪着微笑。难得的,同她说起些亲近的话,“二嫂一向看着软弱少言的,想不到……” 后面的话有些难以启齿,反是芸娘捧着肚子把话接了下去,“想不到会做出这样天理不容的事?”她笑着,神色皆衬得人孱弱,却是如水的柔韧,“你也晓得我和你大哥的事,真是天意弄人,倘或我不嫁到你家,再大的缘分,也就随水而逝了,偏又嫁到了你们家。” 了疾看着她,有些感同身受。 倘或月贞不到李家来,他们也碰不上,他这一生就是与青灯古佛作伴了。偏她来了,又碰上,想必是命中注定的。他似乎认了命,无奈的笑着,整个人却有了分额外的生机。 芸娘看在眼里,也笑起来,“真是难得见你这副面孔。分明是年纪轻轻的一个人,素日看你却总是一副老僧入定的态度。” 他没说什么,起身要走,脚步却迟缓地俄延着,“贞大嫂,有没有什么话传上山来?” 芸娘摇摇头,“没有,她那个人,看着心里不存事,其实最是个心细的人,怎么会白白打发个人来到这里传话?岂不是多叫一双眼睛来盯着我?我原本就是为避家里那些眼睛才到你这里来的。说起来,真是要多谢你和她。怎么,你有事要带话给她?” 了疾只能说“没有”,心里却很放心不下,只怕月贞在家中还与那蒋文兴纠缠不清。一则他不放心蒋文兴的为人。二则,免不了去想他们之间的纠葛到底深到了何种程度。 可他这头的事情尚未理清,那一头的事,理得再清也没有资格去干涉。他只好宽慰自己,月贞是在同他赌气,她会等他的,毕竟已经等了这样久。 他怀着这样自我宽慰的思绪到大慈悲寺来,看见寥大人正由玉芳陪着在佛塔前打转。佛塔的架子早搭好了,足有二十几丈高,定下是建七层,工匠们手脚倒快,如今已建了四层。 寥大人看见了疾,便迎上前来打拱,带着几分急色,“哎唷我的鹤二爷,你总算过来了,再不来,我就要使人去请你了。” 了疾回着礼道:“寥大人怎么想起上山来了?” “我来瞧瞧工程如何。依你算,这佛塔七月前能不能竣工?” 原定是八月竣工,了疾因问:“怎么又要赶在七月前竣工?” “哎呀你不知道,”寥大人咋舌道:“我才收到信,巡抚郭大人七月就要到咱们杭州府来,现下各衙门都在预备迎他的事情。倘或他来了走到这里来看见还没完工,少不得就要问为什么拖延这样久。” 说着,他扭头将玉芳狠瞪一眼。玉芳立时赔上笑脸,“七月前要竣工也不是什么难事,再请些工匠来就是了。” 寥大人乜他一眼,甩着袖口把手剪到背后,“这话谁不知道?可再请些工匠?银子呢,谁出?” 提起银子,玉芳便不肯吱声了。 了疾与他打了这几个月的交道,也渐渐对他攒了满心的厌烦。这人分明是个和尚,却喜好奢靡,挥霍无度。他那间禅房装潢得富丽堂皇,别说修行之人,就连大罗神仙也住得。 因看他不惯,了疾便哼着笑了声,“既然是大慈悲寺的工程,这份银子就该大慈悲寺来出。玉芳法师,你这里没什么为难之处吧?” 那玉芳拈着须长长地“嘶”了声,一副踟蹰模样,“师兄这几个月常到本寺来,也是瞧在眼里的,这几个月寺内的香火……” 话音未落,寥大人又斜他一眼,“玉芳,你可别忘了,你那班弟子还押在县衙大牢里,他们挪用的银子还没追回来呢。要不是因为巡抚大人要到,闹出来有伤钱塘县的体面,我早就下令严查了。” 玉芳只得尴尬地笑着,低下头去,认了这笔账。 寥大人又引着了疾接而看佛塔,了疾回首看玉芳一眼。他披着红锦袈裟嵌在那红墙底下,一脸的败相被霜白的长须遮住了一大半,远看竟又是位得道高僧的气度。 了疾心下的厌烦几乎已到不能忍耐的程度,这里头未必没有月贞的缘故。她在他心里,不断将他往红尘里拽。而佛门内,也未见得就是净土。 其实哪里都是一样的,凡尘灰烟,并没有不能到之处。他避了这些年的贪嗔痴念,不过就在眼前,从前是他自己视而不见。 他一边失望着,同时也生出另一份惦念。 比他这份惦念还火热的,当属寥大人打的如意算盘。 眼看七月巡抚将至,为李家向朝廷请牌坊的事也提上寥大人心头。这桩事于他,自然是有天大的好处的。一来为他加功添绩;二来,正可以趁这时机敲李家一笔竹杠。 李家要想光耀门庭,不花点钱哪里好办?也不是他贪心,郭大人那头少不得是要打点的,他只从中抽点油水。横竖他李家银子多。 打定主意,寥大人便早早将递给朝廷的陈表奏疏写好了捧到李家去给琴太太瞧。 琴太太何其聪慧的一个人,在榻上看了一遍,周旋两句,便领会他的意思。她将书贴阖上递给寥大人,走回榻上笑道:“你们这些朝廷里的公文我个妇道人家哪里看得懂?全都交托给寥大人裁定了。您看着办,有哪里要我这头使力的地方,您尽管开口。” 寥大人将才端起的茶碗又搁下,温和地点点头,“这个是自然,既然托了我,又是我们钱塘县的好事,我自然是要上心的。只是,单是我这里上心不顶用,到底还要看那位郭巡抚给不给咱们这个面子。” 琴太太笑着沉默片刻,将胳膊搭在炕桌上,“这位郭大人,约莫几时到?” “得了信大概是七月,没几日功夫了。” 她笑着点头,“俗话说不看僧面看佛面,我这里真佛是没有,只好拿银子充个佛面。” 寥大人向她连打了几个拱手,“大太太真是女中豪杰,此等魄力,就是外头那些男人也少有。” 琴太太忙将纨扇摇一摇,“您这是恭维我,我哪里敢当。您寥大人倒是说说看,要打点他多少银子才好?” 寥大人乔作难办,凝眉想了好一阵,才咋舌叹息,“郭大人是京官,又是工部右侍郎,想必是见过大世面的,两万三万只怕不入眼呐。但话又说回来,咱们这桩事也不必他多费神,不过是望上递一递,在奏疏上作几句锦上添花的话。我想,满破五万银子也就够开销了。” 这钱说多不算多,说少也不少,琴太太微笑着看他,想这人真是会开价,不上不下的,不至于叫人作难,也没有落下他中间的利,简直面面俱到。 不过她是买卖人,划价是一种本能。她拿扇扇抵在额角,做出副愁态,“啧,这可叫人发愁了,偏我们家里没有这么些现银。我们霖哥又往南京去了,还不知几时回来呢,外头账面上的银子,得他才能支得动。” 寥大人笑说:“大太太这不是说笑嘛,这么大的家业,现银子拿不出五万?您要是为难,我也不便多说什么,咱们往后再商量。” “这有什么可商量的?这也是为钱塘县争光的事情。我不说……”琴太太话音未落,就见个丫头进来,在罩屏外够着个脑袋张望,像是有急事要禀。琴太太递了冯妈个眼色,使她出去问。 须臾冯妈进来回:“没什么,乡下的晁老管家来了,在外头候着要回太太的话。” 晁老管家一向不往钱塘来,来了必有要紧事。琴太太趁势半真半假地向寥大人道:“大人您瞧,还真是不凑巧,家里有些事情要办。这样,我这里现银子只能拿得出三万五千两。明人不说暗话,五千两是你寥大人的辛苦钱,回头事情办下来,我再另谢一千。怎么样啊?” 这价钱也算公道,寥大人便笑着起身来作揖,“还是您大太太,又会打算又会说话。成,就这么办,您尽管等着听信。不敢耽误您的事,我就先告辞了。” 小厮领了寥大人出去,琴太太便冲着门首斜乜一眼,“这姓寥的,就是睡在棺材里也要向外伸手,烦他这一点事,原本是大家合算的事情,他还要找我要银子。” 冯妈笑着上前换了新茶,笑着宽慰,“这父母官父母官,就是要人孝敬嘛,何处不是这样的?犯不着生这样的气。” 太阳正烈,劳了这半日神,琴太太有些犯困,打了个哈欠,冷不丁想起来晁老管家还在外头候,便打发丫头请他进来。 原以为他是为乡下田地里的事情来,或是来报哪位公亲尊长的丧。谁知他躬着腰立在底下,将屋里的丫头睃了一眼,像是有什么不好声张的事情。 琴太太打发了丫头出去,只留冯妈伺候。给晁老管家指了个座,“老晁,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晁老管家并不坐,反走到跟前来,“太太别急,事是小事,没什么要紧。只是,有些伤体面。是桂姨娘,她在老宅子里住着不老实,同一房亲戚家的男人有些首尾。我早就有些疑心了,没敢惊动他们,暗里使人盯着。就前天夜里,给我抓了个正着,赖是赖不掉的。原本打死了就了事,可奸夫是族里边的人,我倒有些拿不定主意了。禀了二老太爷,二老太爷叫我上钱塘回太太来。” “桂姨娘……”琴太太想了许久才模糊想起那位桂姨娘的面孔。 那桂姨娘如今有三十了吧?的确算个美人。当时大老爷死,问她回不回娘家去,她嫌娘家穷,不愿意回去,吃定了李家,琴太太便将她同另两位姨娘都搁在了乡下。 她摇着扇,慢条条笑起来,“真是好个霪.妇。是多早晚的事情?” “我疑心是年前就有的事,她不认,说是就那一回。” “管她一回二回,有一回就该打死。二老太爷的意思呢?” 晁老管家躬身道:“他老人家的意思是,照祖上的规矩,公亲审定,是咱们这头的人,咱们这头就得去人。恐怕得劳驾您亲自回去一趟。” 琴太太点了点头,“自然该回去,总不能老爷不在了,他的人我就放任不管了,怎么算都还是咱们李家的人,吃着咱们李家的饭。” 说话吩咐晁老管家去歇,她在榻上歪着闭目养神。冯妈在下头收拾茶碗,“叮当”一声,惊得她陡地掀开眼皮,“冯妈,你去叫月贞来一趟。” 时下正值香阁浓睡的好时节,月贞才睡了午觉起来,穿着那新做的嫩柳叶黄的短衫,配着水绿的裙,眉叶细,舞腰轻,脸上还有些没精打采的,折坐在椅上,恰似那半春情浓半樽酒。 琴太太心内笑着唏嘘,这样好的青春,就只能荒废了。这唏嘘里,却又有冷眼旁观的赞同。她端坐起来,把月贞由椅上唤到对榻,“后日随我回乡下去一趟,这两日你收拾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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