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贞坐在那里,疑心自己脸上也是同他们一样的表情。她感觉自己的血流去了他们身上,他们的血也流来了她的身上,她在同这百年老宅里的雕梁画栋逐渐融会贯通。 倘或还有一点不能相融的,就是此时此刻,她又想到了疾。一想到他,她心里忽然翻腾起热烈的酸楚,那是有温度的,这温度,使她在一片冰冷木然的面孔中流出泪来。 琴太太听见她抽泣,斜来目光。那冷漠的余光里,似乎看见年轻时候的自己。也有过害怕与不安,也曾具慈悲与怜悯,不过最后都是落到麻木的人堆里。 她相信月贞也会走向这结局,想到这里,心里便得到安慰。 晚饭时候,月贞还有些呆呆的,琴太太向冯妈笑她,“瞧我们月贞,头一回见这阵仗,吓了一跳,这会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呢。” 冯妈一壁从食盒里端出各色精致的菜碟,一壁同琴太太打趣,“我们贞大奶奶到底是年轻媳妇,没见过血光,吓着了也是难免的。大奶奶,快吃饭,吃些东西下去冲一冲那阵恶心。” 月贞身上冷冰冰的,抬头见二人的笑脸,更是打了个寒颤。她忙端起面前的滚烫的鸡汤喝了一口,才觉得胃里暖起来。 琴太太益发的慈爱体贴,亲自往她饭碗里拣菜,“哎唷哎唷,慢点吃,仔细噎着了。” 冯妈道:“在厅上坐了这半日,想必是饿着了。”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安慰着月贞,可月贞却并没有感到一丝安慰。 未几见个婆子进来回话,“琴太太,已请了个大夫来给桂姨娘医治了。” 月贞忙抬头看着婆子,眼睛里似乎闪烁着一点期望。琴太太睇她一眼,搁下箸儿道:“大夫怎么说?” “大夫说难好,看她的造化了。” 琴太太“噢”了一声,又拣起箸儿,往月贞碗口敲了敲,“吃你的饭。” 那婆子退身出去,月贞调转脸来,又对上琴太太与冯妈淡然的笑脸。在她们背后,是一张张古朴精致的家具,她们的笑就如同上头的雕花,尽管惟妙惟肖,却是死的。
第58章 迷归路(八) 桂姨娘的事情办完, 琴太太还不肯走,领着月贞又在老宅里多住了几日, 像是有意在等待些什么。 这日一场海棠微雨, 深院无人,琴太太在榻上看几处田田庄上的账,月贞陪在一旁剥胡桃, 预备给她瀹胡桃茶和喝。室内只得翻账篇子与剥胡桃的声音,慢悠悠的“簌簌“声,温吞吞的“嗑哧”声 , 仿佛是两种平和的较量。 不一时见一婆子进来,还是来回桂姨娘那头的话, “琴太太,桂姨娘只怕是不好了, 腰底下的肉都烂了, 血止不住地流,今日连水也吃不进去, 人一日有大半日是昏着不醒的。” 月贞心头跳了跳, 握着捏胡桃的钳子盯着那婆子看。琴太太却是头也未抬, 还在那里翻着账篇子,“那就告诉大夫一声,上些好药。” “一早就说过了,上的都是好药,可大夫说伤势太重, 又赶上炎天暑热的,实在是难好。我看呐, 大概是到头了。” 琴太太默了一默, 阖上了账本, “好不好是她的造化,咱们还是该怎么治就怎么治。先把棺材预备下。” 那婆子又道:“棺材倒是有现成的,只是听晁老管家说,二老太爷不许将这样的人埋到咱们家的祖坟里,叫太太裁夺着,另找一处埋的地方。” 琴太太凝着眉看了冯妈一眼,“唷,这倒是,我怎么把这个忘了。你告诉老晁一声,在山上随便拣一块地方,现挖个坟。” 冯妈按话吩咐那婆子,转头端上来两碗冰镇梅汤,在榻上坐着与琴太太闲话,“这女人呐身子骨就是弱,经不住打。就说那个给送到衙门去的男的,也是挨了一百板子,抬回来的时候一样是血呼啦撒的,可今日人家就能吃得进去饭了。” 与其说是男人女人的差别,不如说是服侍的人的差别。人家那头,服侍的是亲爹亲娘,换汤换药无不勤谨周到。桂姨娘这头不过意思意思,使个老妈妈在跟前照看着,那照看也只是盯着她是死是活。 月贞心里这样想着,便斗胆插了句嘴,“太太,我去瞧瞧她吧,看看她到底怎么样。” 琴太太调转眼来,在沉寂中犹豫了一会。怕月贞去瞧了,又生出那些没用的好心。不过转念一想,去给她瞧瞧也好,上回她看见唐姨娘死,后头就老实了许多,少管了许多闲事。兴许这一回,就能将她股子劲头都磨没了。 她便点点头,“也好,免得人家说我们不顾做姨娘的死活。” 午晌还下着雨,细细密密的,几乎听不见动静,却在悄无声息中,吞噬了前几日的暑热与炎日。月贞走到那间屋子里,四处都阴阴的,那张架子床更是黯然无关,像口还没阖上盖的棺材。 桂姨娘趴在上头,也像是个死人。床围子下头的脚踏板上隔着木案盘,托着一碗稀饭,两样小菜。知道她吃不下,也仍给她送,这是本分的事。 饭菜却都喂了苍蝇,那两只苍蝇“嗡嗡”地盘飞在碗碟上头,渐渐又飞去桂姨娘的腰臀上空打转。屋子里有些血腥气,月贞走上前去,赶走了苍蝇,看见床上稠糊糊的,满是混着药药膏子的血。 她心里有些振荡,但还不至于害怕,躬着腰喊她:“桂姨娘?桂姨娘?姨娘?” 连喊数声,桂姨娘才微微抬起眼来,见是月贞,她那双迷蒙的眼睛便渐渐凝起一抹幽恨。其实她不该恨她的,但因月贞曾是她唯一的指望,指望落了空,自然就恨透了她。 她连抬头的力气也没有了,只好把脸偏在枕上,张嘴也十分吃力,“我娘家来信了么?” 月贞把眼皮垂了垂,心内一片惨然,“没有。太太倒是使人送信去了,还一并送去了一百两银子。” 说的与听的都知道,这一百两银子送过去,就是买断了桂姨娘的命,从此她是死是活,娘家人都不再会过问了。 她们彼此沉默着,都感到庞然的悲凉。 那两只苍蝇又飞回来,看不清到底是在哪里打转,只听见“嗡嗡”的声音。桂姨娘仿佛亲眼目睹自己的死亡,眼看着自己的身体上围满蛆蝇。 她那只露在枕上的眼睛提上来,盯着月贞,蓦地笑了两下,“你也会有这一天的。” 月贞知道她是怨恨自己,也没有激愤地去计较,而是认真想了想,也认真地笑了笑,“不会的。我看人的眼光比你好。” 桂姨娘眼中迟缓地闪过一丝诧异,旋即有些不屑地笑起来,“我本来也不指望他能帮得上我什么忙。” 轮到月贞诧异了一下,“那你还和他好?” 桂姨娘连辩解的心也没有了,冷笑了一声,“我是霪妇嘛。” 别人都是这样讲的,月贞本来听惯了,但此刻听见这话从她自己嘴里说出来,她忽然一阵鼻酸她慢条条走到榻去坐着,对着朝床上望过来,很平静,“你要死了。太太许我来,就是叫我来看着你死。” 桂姨娘再没有力气与她说话,也没精神再睁着眼看她,她把眼慢慢阖上,呼吸也一点点慢慢延长。 月贞就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心中不免怅怏惘然,不过她也是无能为力,只能坐在那里。恍惚中,像是看见了自己躺在那里。 比起这死的惨相,她更怕琴太太那活的木然。她情愿在这里看着桂姨娘,脑子思量着别的事。想来想去,还是想到与蒋文兴,与了疾的事。 在这种时候,她发现蒋文兴并没能替她抵抗掉多少空虚,那短暂的满足后,空虚仍在无限膨胀。终归还是了疾,在心里给了她许多安慰,令她可以不惊不慌地坐在这里,面对这惨然的景象。 坐到下晌,雨停了,墨云里放出些微弱的阳光来,透进窗内。架子上的两只玉瓶又反照出几点光斑,投去架子床内,在那猩红的帐子扇轻轻浮动着,像是一种轻柔的抚慰。 那侍奉的婆子推门进来,看了月贞一眼,又走到床前去看桂姨娘,才发现桂姨娘早没了气了。她惊了一声,“贞大奶奶,姨娘是几时断气的?” 月贞恍恍惚惚回过神,说了句“不知道”,便立身走了。 回去告诉琴太太,琴太太也只是“噢”了一声,没别的话,倒是扫了月贞好几眼,道:“才打个死人的屋子里出来,浑身都不干净,快回房去好好洗一洗,咱们明日好清清爽爽的回钱塘去。” 月贞笑了笑,也是“噢”了一声。 琴太太对她这情状似乎很满意,蔼蔼地微笑着,在月贞去后,那笑容渐渐隐没在雨后的微光里。 钱塘的雨也连着下了好几日,刚落停,太阳冒出来,却是一副日暮途远的景象。街上的人稀疏不少,随处都是湿哒哒的,缁宣转到徐家桥钱庄来,进门便将脚狠狠跺了几下,跺下满靴的泥垢。 雨天的缘故,铺子里显得有些冷清,只听见一阵一阵算盘珠子的声音,此起彼伏的,如同珠玉落盘。柜上只有那位安插过来的小川管事,不见蒋文兴。缁宣趁此功夫,便将这位小川管事叫到后头厅上去问蒋文兴的事。 小川管事虽然占个“小”字,可已年过三十,面庞里藏着些老练与圆滑。他一行奉茶一行照实说:“这大半日都不见他,也没使人传个话,不知道哪里去了。他喜欢与咱们钱庄的主顾来往,常与他们请客吃酒,大约今日也是约了哪位主顾在外头吃酒吧。” 掌柜的私底下与主顾来往,原没什么稀奇,就是要笼络住他们叫他们把银子放进钱庄里。可听小川的意思,那种交情又像是超出了这一范畴的,似乎有什么别的干系。 缁宣思来不对味,把茶碗盖子“嗑”地落下,又问:“钱庄里的定银一向有什么岔子没有? 小川道:“那倒没有。蒋掌柜每日都核对得很清楚。不过我偶然听见过一两句,好像是他想同咱们那位做药材生意的严主顾搭伙做个什么买卖,正在愁本钱的事。” “什么买卖?” 小川干笑两声,“不大清楚,就是听见那么一两句。” 那位严大官人的生意做得杂,常往苏州扬州去,又是贩布又是贩药材,哪里有生意往哪里钻。蒋文兴想与他搭伙,本钱哪里来?少不得就要打钱庄的主意。 缁宣不得不警惕起来,嘱咐小川,“你把柜上的银子给我盯紧些,账也要时刻查着,不要出一点纰漏。” 小川躬着腰,笑容里透着点为难,“盯紧些是没有问题的,可时刻查账,只怕掌柜的多心怪罪小的啊。这一家铺子里,拿事的到底是掌柜,小的,啧,小的要过问掌柜的做下的账,这……” 缁宣睇他一眼,“你是我安插过来的,他不敢为难你。你尽管放心,既然将你安插在这里,自然是对你有打算的,不叫你白得罪人。” 小川立时深深作了个揖,“得,大爷这样说,小的也就没什么顾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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