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贞略微睁大眼,“怎的忽然要回乡下去?” “出了点事情。你老爷那位桂姨娘在乡下与人通.奸,二老太爷叫咱们回去公定。” 轻描淡写两句话将月贞说得打个激灵,瞌睡的影子一霎全无,眼睁得滴溜圆,“通.奸?和谁呀?” 琴太太摇着扇道:“和亲戚家的一个男人,两个人都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月贞听得一阵心虚,拼命维持着从容态度,“这真是……简直叫人不知怎么说好。” 琴太太瞥着眼看她,含着些警示之意,“一个女人没了汉子,就总有个寂寞的时候。不过做女人,就是要耐得住寂寞。你这一趟跟我回去,也当长长见识。你是这家的大奶奶,往后我总有个走不了的时候,这些事情就要靠你拿主意。” 月贞心下忐忑,忙捧了一碟子龙眼蜜饯奉到她眼前,“太太可千万别这样说,这个家全靠您撑着,我是不成的。” “所以才要学呀。”琴太太用银签子挑了一颗吃,一双冷眼睨着她,却笑得和蔼,“这类偷鸡摸狗的事情你以为少啊?咱们这宗人家,人口多,事情杂,那么些丫头媳妇,小厮管事,难保都是干净人。你都要学着料理,否则白白叫他们做坏了咱们家的名声。” 月贞低着脸将碟子搁下,“噢”了一声,十分伶俐乖觉。 比及入夜,月贞还在榻上想那桂姨娘。只记得生着细细的水蛇腰,婀娜身段,往哪里一坐,就流动着艳魅的风韵,的确像个会偷人的媳妇…… 她不禁联想到自己,忙走到穿衣镜前照了照。好在她的外头仍是一副良家妇人的端庄,凭谁也猜不到她这规规矩矩派头能做出那些事,她不免庆幸。 但在心内,她是瞒不了自己的,连那一套黑得发亮的家具也瞒不住,它们时时盯着她的一切不轨之举。 恰是此刻,窗户“笃笃”地响了两声,像句暗语。她擎着灯往外间开门,放了人进来,也不看他,自顾着遮住蜡烛往回走。 蒋文兴看她不理人,阖上门在后头歪着脑袋瞅她,见她有些神色恍惚,便笑问:“怎么不高兴?嫌我来得暗了?” 月贞回首瞥他一眼,把银釭搁在炕桌上,微微噘嘴道:“你就不该来。” “这是什么说法?”蒋文兴诧异一下,自己先坐,要拉她坐在腿上。她不肯,旋去了另一端坐着。 他的笑脸就变得有些悻悻然的,“今晚上可是咱们约好了的,小兰上夜,崇儿跟着奶母睡,不是都妥妥当当的么?” 月贞坐在那头仰脸瞪他一眼,将桂姨娘的事情说给他听,说完便是一片忧虑,“这个时候,咱们都该老实些。” 蒋文兴挑着眼笑她:“你不是不怕么?” 她剜他一眼,“说是那样说,难道好好活着不好?犯不着去作那个死。” 他脱口而出,“放心,我死了也要保全你。” 月贞撇了下嘴,摆明是不信的态度。他本来是随口的一句话,此刻却也较真起来,“怎么,你不信我?我敢赌咒发誓,我……” 她烦嫌地摆摆手,“算了算了,不要讲这些空头话,我懒得听。”说着,下巴朝墙根底下的放几递一下,“要吃茶自己倒,我心里烦着呢,懒得动弹。” 蒋文兴松开她,走去倒了盅茶,一面吃着,一面笑她,“这点子事情就把你吓得这样,先前还敢大言不惭。我告诉你吧,这种事,像这样的大家大户里多得是。就连你们家,我打保票,也不单就是桂姨娘那一椿。” 月贞恹恹地歪着脸,“是,还有咱们这一椿。” 蒋文兴笑得更开怀,坐在她身边,环住她的肩摇一摇,“除了咱们,肯定还有别的人。” 听他这话茬,仿佛是在说缁宣芸娘。月贞只得装傻充愣,“你当谁都跟咱们一样没廉耻?算了吧,我这样的女人也少见。” 她不习惯他的过分亲昵,走去点床头的银釭。蒋文兴的胳膊圈了空,心里也有些空,便将两手反撑着,懒懒地望着她的侧影,笑得憨甜,目光缱绻,“你的确是少见。” 月贞回转头来,却是一副冷淡眼色,“我想睡了,你且去吧。” 蒋文兴看出她没甚趣味,可好容易来一趟,他是舍不得走的。便走到床前来,仰面倒到铺上去,“那我就躺一会,不做别的。” “你回你自己的屋里躺着不安生?” 他把手枕在脑后,腆着脸笑,“我那床没有你这张床躺着舒服。” 月贞提着裙踹了他一下,“往里躺些。” 两个人就并头躺在枕上,月贞躺得不惬意,翻身趴在枕上,两手托着下巴,要睡也睡不着,只好望着纱帐发怔。 思绪飘着浮着,渐渐飘到白凤戴去的那只镯子上。她看他一眼,犹豫着该不该提起。要是提起,就是摆在二人之间的明账了。要是不提,心里又像总有些过意不去。 算来算去,她心想这人真是会打算盘,怄得她又剜他一眼。 作者有话说: 了疾:月贞一定只是在和我怄气…… 月贞:嗯嗯!!
第57章 迷归路(七) 细风吹透闲夜, 三更的梆子响了几响,月贞才惊觉夜方过半。炕桌上的灯早熄了, 月光绮丽地铺下来, 她把脑袋偏过去看那地上浄泚的月色,有一种淡淡的凉意。 眼下是盛暑,自然不是身上凉, 是从心里凉出来的一种世事落幕后的岑寂。或许是桂姨娘的事情出来,像是对她的一种警醒,也让她反省起自己的不该。 反省来反省去, 问题又回到做女人应当如何做?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她明知道放荡是一种错, 可要想不犯错,就得忽略心里的寂寞, 身体的空虚。 她不由得转过脸来, 看着蒋文兴感慨,“做男人真好, 想女人了, 有钱的家里还有丫头有侍妾;没钱的, 花几个钱,也可以像霖二爷似的到那些院子里去走走。做女人就为难了,想男人了可怎么办呢?” 问得蒋文兴“噗呲”一声笑出来,翻身将胳膊环到她背上去,嬉笑着, “你这是想我了?” “去!”月贞一把将他推开,又把脸转到那头去, 看着那张冷榻出神, “我真是一万个不应该, 这样的话竟也说得出口。” “和我说说丽嘉怕什么?我又不会教训你。”蒋文兴斜着眼在枕上看她,见她久不转过头来,他便轻轻翻身,把一条胳膊伸过去搭在她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她的后脑。 她乱蓬蓬的发髻十分柔软,像在抚一只皮毛松软的猫,抚得他心里也渐渐软软地陷落下去,无止境的。 屋外吟蛩稀疏,像天上的星,这一点那一点,一切都显得很温柔,连他的声音也不自觉地温柔下去,“你几时跟太太回乡下去?” 月贞有些困了,眼皮慢慢地往下成沉,“后日早上。” “去几日?” “不晓得,太太没说。少不得要在老宅子里住几天。” 他凑过来,亲了下她的发顶,“那可就要连着好几日见不着你了。” 月贞在前头把眼你斜斜地拨动一下,没搭话。她一贯对这类有些暧昧含混的话视而不见,既不说是,也不说否。她相信沉默自有一种力量,让人望而却步,停滞不前。 蒋文兴是明白的,可越是似有还无的一些间距,反而更让人想贴近。他在那里自说自话,“也好,这几日我恰好也有些事情要忙。” 月贞便闲问他:“忙什么?” 他又不说,只是跅弛地笑一下。月贞来搭话,他又将话头回转到两人之间,“你出去走走也好,时下天气热,我常见撞见你都是恹恹的没精神,人也瘦了些。” 也有天气热的缘故,更大的缘故,是她故意不肯多吃。每日不是吃便是睡,再或者就是同那些老妈妈媳妇们一处议论人的是非。额外也有些事情可做,但都是些三言两语就能打发的琐碎。 这样的日子里,吃饭反倒成了桩大事,三餐将一日划分为三段,吃过早饭便盼午饭,吃过午饭又盼晚饭,一日就算熬到了头。 有一天吃饭的时候,她倏地想到霜太太,适才惊觉,她不是贪嘴,不过是靠吃来抵抗这种空虚。 可这些与蒋文兴是说不着的,也说不清,男人在外头有太多的事情可做了,不能领会女人的无聊。月贞只能无所谓地笑笑,“我那是热得没胃口。” 他认真地撑着脑袋,“家里的饭菜想必是吃烦了,你想外头的什么吃,我明日给你捎回来。” 月贞有意无意地暗示,“你不要这样讲话,像换了个人似的。我还是喜欢听你说笑。” 蒋文兴简直不知拿她如何是好,有时候想,她太不一样了,希望她能同别的女人一样些,同一个男人睡在一张床上,就把自己算作是这个男人的人。 有时候又想,真是那样,一切又将变得索然无味。 他爱她的,不正是她不爱他这一点么? 缄默中,月贞似乎睡着了。他蹑手蹑脚爬起来,弯腰在床前亲了她一下,放下纱帐,吹灭烛火,静静开门出去,潜入不为人知的夜色里,一如来时那样。 黑幕一掀,夜里的一切就都被掩盖在亮堂堂的日帷底下,是见不得光的。梅雨未至,天气热得发闷,蒋文兴的心绪也有些枯燥无味,他散散淡淡走走在街上,看着是去徐家桥。谁知走到半路却掉了个头,又走上大半日,去了天白街的一条巷子里。 那巷子逼仄得紧,里头拢共就四五户人家。最里头那家院墙砌得矮矮的,隔着上头乱七八糟的杂草,能瞧见院内有个姑娘坐在根方凳上低着脖子纳鞋底。 蒋文兴在墙外喊了声,“秋雁。” 那姑娘抬起头来,见是他,便走来开院门,迎他进去,“文四爷,您怎么寻到我家来了?快请进屋里坐。” 蒋文兴也不答话,剪着胳膊往堂屋内望一眼,里头光线不好,阴阴潮潮的,站在外头都仿佛能闻见里头的一股子霉味。他便不进屋,站在院中等秋雁搬出根条凳请他坐。 秋雁一面去倒茶,一面想他这趟来,必定还是为了先前的事。头先在宅中,他就私下里托过她一回,那时她含糊其辞地没敢应承,不想他竟还不死心,又追到家中来。 她站得远远的,不知是因父母不在家避嫌,还是为避那桩事。 蒋文兴呷了茶睇她一眼,在院子里环顾一圈,“我前几日就来过你家,与你爹闲谈了几句,听说他们在替你寻婆家。看重了一户人家,只是我听你爹你说,因嫁妆谈不拢,好像有些僵住了?” “您连这个也知道?”秋雁背过身去理着窗户上晒的梅菜干,笑了两声,“我爹也真是的,跟您说这些做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 蒋文兴望着她的背影,看见她抬着胳膊,袖口掉下来一截,露出手腕上的一只银镯子,那镯子上还嵌了颗小小的白玉。他心里有了数,坐在那里笑,“我跟你爹说,我倒是愿意帮一把,凑个十两银子出来给你做嫁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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