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反话不是一次两次,他亦习惯了。她定然还希望他哄她,叫她知道,那夜的绝情不是真的。然他现在不会告诉她,他已划入清流阵营,跟白氏女牵扯不清,会遭人非议。 陆松节打开乌木箱的铜锁,里面碎银闪烁。这些年,敬宗与东宫恩赏丰厚,加之继父田庄酒楼收益颇丰,他攒了不少私房钱。 当初被白婉榜下捉婿,他曾有所抗拒。但细想,娶位美貌的世家女也无不可,遂又应承下来。他筹谋的是亨通官运,妻子是谁,并不那么重要。后来心境有所变化,便攒下这些银子,以备不时之需。 其中,有留着帮扶白氏的,也有留着和离后送白婉的。 他和继父严璟一样,富贵上从不苛待枕边人。且他被迫支持推行新法令,前路凶险,结局难料,朝中有无数双眼盯着他,他不可能总围着白婉。他需要白婉为他拿着这笔钱,免他将来被抄没家产,什么都不剩下。 陆松节叫同福把银子装上马车,循着记忆找到白婉落脚的民宅。 民宅位于小牛古巷内,过了别鹤桥,可闻到斜街两侧溢出的泔水臭,转西南向有条巷子,巷子口有棵红枣树。 白婉父亲九族皆没入狱,唯有娘家一脉有惊无险。她现住的是娘家远房表亲的私宅,面阔三间瓦房,临巷道用黄砖围了个前院,里头养着驴和鸡鸭,一侧是牲口棚,一侧是柴房和厨房。表亲赵氏嫁了个卖豆腐的,养活五个儿女,大的能下地干活了,小的还要吃母乳,且她与婆母、丈夫关系不睦,内宅成日鸡飞狗跳。 白氏遭难,外边流散的族人都避之不及,好在赵氏曾蒙白家恩惠,在盛京落脚,这才愿意收留白婉。不过也只能让白婉和芸佩临时住在柴房内,对面便是味道极重的牲口棚。 床一概没有,用几块木板将将拼凑,垫了床薄薄的棉布,勉强算歇脚的地儿。 白婉锦衣玉食惯了,哪里受过这样的苦,被几块板子硌得浑身青紫,怎么也睡不着。灯油蜡烛都是金贵之物,夜里不能随心所欲地掌灯,只能开门缝,叫月色漏进来,默默地坐起身。 芸佩也睡不着,见白婉冻得哆嗦,忙给她披了件外衫,小声道:“少奶奶,您想什么呢?” 白婉抿了抿唇,不太好意思说,她在考虑银子的事。虽然赵氏把她和芸佩接进院子时笑意盈盈的,但傍晚她吃着赵氏送来的水煮面时,听到了屋内婆媳的争执。 赵氏顾及旧情面收留白婉,可她家里上下那么多口人,本就养活得艰难。白婉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官宦小姐,亦是客人,干活指望不上,只多了张吃饭的嘴。白婉纵然想给她些银子,但用来打点狱卒官差尚且不足,如何再给她? 白婉望着天上无情的圆月,只觉前路茫茫。或许她应该在秋后和家人一起流放,而不是留在盛京。 屋内突然传来小儿啼哭声,许是赵氏哄烦了,禁不住厉声呵斥。继而,她的婆母用更高的声音斥她。 “骂骂骂,成天就知道骂,有本事骂你的乖孙,怎么没本事把柴房那俩轰走!” 芸佩听了窝火,当即起身道:“住她这给她脸了,少奶奶,大不了咱们离了这破地方,回辰锦堂去!” 白婉攥了攥她的袖口,叫她别冲动。 她怎好再回去?陆松节说过的,为了保命,要和她撇清关系。她总不能因为在外吃点苦头,就向他摇尾乞怜。 她亦想起中秋前夕,陆松节曾对她说,谁能一直陪在她身侧可怜她。也许,他当时就在筹谋放弃她。白婉不懂朝堂里的弯弯绕绕,她最直观的感受,是陆松节不愿护她的家人,也不想被白氏牵连,逼迫她和离。 白婉有个胡乱的猜测,他先前急于安置她,若不是为了他的名声,就是知道自己私德有亏,想通过安置她,让自己心里好受些。他承认过,五年里他对她半分情谊都无,无论如何,她不能信他想帮她。 夜风冷肃,白婉遏制不住咳嗽,忽然想到个人,或许找她,可以解决她缺钱的问题。就在她思索的时候,有人敲响了前院门。白婉就在前院,却不好代主人见客。赵氏趿拉布鞋,懒懒散散地,好一会才来开,但见月华下立着个金相玉质的郎君,甚是谦和地同她笑笑:“大娘,打扰了,我来找婉儿。” 陆松节的声音。 白婉惊讶他如何找到此处,不等她出来,陆松节已到她近前。他环视四周,蓦地挑起薄唇:“原来你拒绝我,是为了来这儿落脚。” 他的口吻像是讽刺,白婉眉头轻蹙,微恼道:“陆大人,看够了?” “婉儿,何必呢,我给你安排了好去处,你非要在外头吃苦。”陆松节不理解她,掌心摁了摁床板,硬的他皱眉,“快别闹了,这哪是你该住的地方。” 他这样,让白婉格外难堪。好似是她求他来一样,来便来了,还要对她的选择挑挑拣拣。造成这一切的,不是他吗? 白婉冷道:“受不受得住,和陆大人有什么关系?” 明显撒气的话,让陆松节失笑。她有时候真的像极了小孩,大抵是被他安置在内宅久了,不识人间辛苦。 他偶尔耐心是很好的,温声同她解释:“婉儿,先前我是担心你不肯与我和离,故意说重话激你。现在好了,我可以敞开心和你谈谈,我怎么想的。” “故意激我?”白婉失声,不禁想起他给她下药,也是这番说辞。他还在把她当成阿猫阿狗,擅自替她做决定。他好似不知道,她听到他说那番话时,内心多痛苦。 陆松节并未觉察她的异常,叫同福把银子抬进来。 他和白婉在一起五年,纵是石头,也该被她捂热,怎会对她毫无感情?他只是觉得,白婉作为他的妻子,只要低头迁就他即可,他做她的天,替她安排一切,他的安排不会有错。 “婉儿,”他拍了拍箱子,诚恳道,“岳父那边,定不会真的流放到岭南去,我来打点好了,你不用再操心。这银子是我留给你的,你留在这儿,带着这么多银子太不安全,还是听话跟我走。我不能总来看你,他们会以为我还和白家牵扯不清……” “走。”白婉猝然打断他。 她快被他气疯,他设局与她和离,然后堂而皇之地拿出这笔银子,想打发她吗?是不是要清楚地告诉她,这些年她在陆氏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拿了银子后就不必再闹腾,亦别再怨他。 他仿佛面对的是个乞丐,往前丢了把银子,挑起下巴哂她:“嗟,来食。” 白婉再缺钱,也不能要的。即便她觉得,陆松节是该给她钱,是他欠她的。可他这样,她就不想要了。 白婉推搡他,叫他莫名其妙。被那小手推了半天,陆松节不耐烦了,攥紧她的手腕,一把将人带到他面前。 他眉头皱起,迫视她:“婉儿,你胡闹什么?” 这样近的距离,就像曾经那般亲密无间。白婉没来的嫌恶,越是挣扎,他越不放手。他很喜欢这种感觉,喜欢这个女人在他面前无助反抗的感觉。大抵只是他的某种恶趣味。 等白婉失去和他对峙的兴致,他也才失去兴致,收了力道。 白婉再次意识到,她在力气上争不过他。方才过于激动,气喘得急促,静下来反倒开始咳嗽。她咳得厉害,陆松节看不下去,径直把她拽进臂弯,替她拍了拍背。 “你总和我对着干,有什么意思呢?” 他的掌心贴着她的背脊,一下又一下,语气缱绻得好似没有伤害过她一样。白婉挣不脱他,便不答话。他这样的人,把饭扔给她,还要她心甘情愿跪着舔完,真叫她烦透了。 吸了口气,白婉决定结束他荒诞的纠缠,便假意道:“陆大人,我今夜实在疲累,不能跟你折腾去哪儿了。银子你先拿回去,明儿再来接我吧。” 她好似被他哄好了,陆松节稍感宽慰,摁了摁那床板,还是觉得硬。但白婉身子发软,想是的确很累了。他便叫同福从马车上取了褥子满铺在上面,应承道:“既如此,我明日也这个时辰过来。” 待他终于出门,白婉才松了口气。 他只管过来,她却不会等的。 作者有话说: 我评论区无法回负了,不小心把自己举.bao得无法发言。=.=
第29章 爽约 陆松节走到巷子口, 忽见个头从枣树后探出。 是他糊涂的兄长陆谨身,不知为何发现此处,澄澈的眸子望着他, 好奇问:“弟弟, 婉儿怎么住这来了?她不和你睡,也不和娘睡, 却跑外人家里?” 陆谨身不理解和离的意思,旁人也不会告诉他夫妻之事。他唯一能觉察的,是白婉从娘家回来后一直不开心,是他的阿娘愁容不展, 是他想和白婉遛阿来, 但白婉不理他。最后,是白婉突然离开陆府。 他跟踪陆松节,就能找到白婉。 陆松节揉了揉眉心,有些不耐烦。但念在是陆谨身, 他随即换了副笑面,温和道:“大哥勿忧, 婉儿淘气而已,等她玩够了,就回家了。” 不等他多问, 便差同福送他上马车。 回到官邸,已近子夜,陆松节忽然发起高热, 叫同福取温毛巾, 敷在额头上。 他头疼得睡不着, 靠枕头坐起, 手里仍攥着块碎银, 不自觉地摩挲。 他早上被雨淋过,敬宗面上罚他半个月俸银,却也叫他到武英殿坐了会,差司礼监提督太监黄玠为他擦干长发,奉上热汤。只是襕衫湿透,他又在衙门理事到夜晚,寒气入体,从白婉那儿回来后,就头晕目眩了。 陆松节微合眼,总觉得意犹未尽。可能是因为今天没有按计划给白婉送出银子,事情只做到一半。 寝屋里熏着安神香,月辉清凌凌的,投映在他近前的衣柜上,旁边悬着他绯色的圆领襕衫,补子上艳丽的锦鸡几欲腾飞,垂下的錾金犀角革带光华溢彩。 那是他的二品官服,他近来因弹劾白同赫升官了,除原有职位,又兼领东阁大学士。内阁首席大学士即为首辅,他距离首辅之位,更近一步。 若在从前,他该欣喜若狂的,但现在他苍白的唇微抿,只感到烦扰。可惜白婉并不在他身边,那些粗笨的丫鬟小厮,好似总不如她体贴,又不能被他揽在怀里,让他稍微倚靠。 譬如现在,他额头的毛巾都冷了,若不动嘴,没人及时给他换。 陆松节指甲摁进银锭,想到今夜见她,住那样破旧的地方,难免生出细密的思念。 他从前和她分别,不太会想起她,但偶然也会想,譬如年初南巡时,他在街市上见有人卖丝帕,就想起她了。挑挑拣拣,选了一方最衬她的,奇怪的是,后来她没怎么戴过。 他盘算着,明天该再多拿点银子给白婉。恩师杨修推行的新法令,涉及整顿吏治、夯实边防、改革税制几个大项,他主兵部,徐太安以后定要从大理寺调任到吏部,无论是哪里,他们的风险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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