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那贪生怕死的情状演得入木三分,甚至阴鸷地攥住她的手腕,兀自往印泥上摁,又往和离书上摁。 白婉挣扎,踢打,他无动于衷。看着那鲜红的手印,白婉彻底失去了理智。 “所以你是为了保全自己,要害我爹,与我和离,是吗?” 陆松节不知她能听懂多少,只淡道:“婉儿,有些话说得太明白,就不好听了。我活着,还有许多用处。” “所以,九尺大汉都遭不住的酷刑,我爹便受得住了,是吗?”白婉红着眼,又沉声问。 陆松节目光闪躲,一时答不出来。 他知道白同赫不会死的,可他不想告诉白婉。等她应承了和离,他就能让清流相信,他已经倒戈。救人的事,他可以徐徐图之。现在让白婉留恋他,只会耽误时间。 从他的沉默里,白婉得到了自己最不想得到的答案,愤懑得想喊,想叫,拼命捶自己的心口,却发不出声音。 她以为换他的药,已是他能做的极致,没想到他能做得更狠。 父亲曾无数次夸赞陆松节是贤婿。如今他身在诏狱,是否看清陆松节真面目了?可怜她曾以为,他再坏也不会害发妻的父母。 白婉抬眸看他,眸光近乎破碎:“陆郎,我们做了五年夫妻,五年,难道这些年,你对我从未有过半分真心?” 陆松节沉默良久。“当然。” 他的口吻平静,平静得叫白婉彻底死心,她抖擞唇瓣,半晌无声。 心已经空洞洞的了,好似能预料到这个答案,以至于听到的时候,脑子里什么想法都没有。其实他曾用无数的细节告诉过她,他并不爱她,只是迫于外界的压力,不得不对她虚与委蛇。 她幻想他能救白氏,才是最可笑的。 她早和他吵累了,争乏了,到最后反而什么都不想说。 也不知过去多久,她终于如断线的木偶,一寸一寸缓慢地支起身子,离开了书房。 那妍极的裙摆宛如一尾鱼,寂然没入暗夜里。陆松节心念微动,忍不住追上前,但他悄然跟了一段路,终于不敢再向前去。 他见白婉停下了,在个无人得见的角落,又痛苦地蹲下去。他便藏在游廊转角的芭蕉叶后,遥遥看着她伶仃的双肩耸动,乖巧而安静,没有惊动任何人。 她从前受委屈时,还有家可回。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某天,陆松节气若游丝躺在床上,对着白婉的倩影,下意识唤了声:婉儿…… 白婉却回眸,冷冷而笑:你的婉儿已经死了!臣妾现在是,钮祜禄氏·白婉。 ……
第26章 搬走 陆府月圆家宴, 白婉未曾出席,陆松节亦姗姗来迟。 辰锦堂中陆氏几人相对望眼,都从他脸上看出了罕见的憔悴。王氏不禁叹口气。 她知道此宴不必再进行下去, 朝堂上的传闻, 白婉的举动,都印证了她的猜想。王氏命丫鬟们撤去饭菜, 把陆松节单独叫到辰锦堂,又差人去找白婉。 层层纱帐从落地罩上垂下,陆松节沉默地朝王氏作揖。他素来衣冠体面,今夜不知从何处来, 襕衫广袖被墙灰蹭白了一片, 鸦色的长发漏下几缕,如伤疤般将五官划成两半。 “娘。”他声音发涩,指节相对摩挲,仿若知道山雨欲来。 王氏没有即刻说话, 只给佛龛上的观音像点了几炷香,跪在蒲团上, 默念阿弥陀佛。 不一会,张嬷嬷绕到她近前低语两句,王氏豁然睁眼, 全然明了。她支走张嬷嬷,次间里,又只剩下他们母子二人。 “你要与婉儿和离?”王氏颤声问。 她方才托人寻白婉, 寻了半日, 才在二院一角找到她。白婉双目泛红浮肿, 表情淡淡的, 倒也不哭闹了, 却不怎么说话。想是哭到现在,心情已逐渐平静。 这会子,白婉就坐在辰锦堂明间的圈椅上,喝张嬷嬷端来的热茶汤。 距离稍远,王氏与陆松节的对话,她听不到。她也没有侧耳去听,似乎对陆松节不甚感兴趣。 她与陆松节和离,便是陆松节的嫡母周氏都不能坐视不理,何况王氏。王氏自然要找她谈谈,但王氏也有所顾忌,只得先叫她在外候着。 问完这句,王氏仍觉不够,又劈面追斥道:“松节,你好好想想,现在亲家遭劫,你就要与婉儿和离,她一个弱女子能去哪?” 白同赫如何入的诏狱,真真假假王氏不能判断,但她能肯定,白婉定不是提议和离的那个。作为白婉的夫君,陆松节此刻最该做的,不是帮白婉救人? 陆松节垂着头,睫羽近乎遮住了他暗淡的眸。他想起芭蕉叶后看到白婉啜泣的情景,原以为自己不会那么在意,但直到现在,他还在失神。 面对王氏追问,他怔了下。 很快,他调整好了,解释道:“娘,儿也不想的,只是儿现在没有选择。” 从徐太安把密信摁在他面前时,他就陷入了被动。徐太安与他的恩师杨修矢志革新,不遗余力把他拽到同一阵营,如果他不与白氏划清界限,清流会对他多有顾忌,他推行新政令时,会里外不是人。 现在与白婉和离,是他做的最正确的决定。 “娘可知,我大靖朝权贵宗亲私占民田却不纳税,以致国库空虚,贪.腐横行,吏治败坏,边务废弛,高楼崩塌只在旦夕。但他们很多人,就与儿一样,早已不知民生疾苦,只沉浸享受个中利益,老师推行新法令,便是要斩断他们的利益。那些人歹毒程度,比儿何止千百倍,儿稍有差池,莫说自己,陆氏上下都要被牵连。婉儿现在跟着我,并没什么好处。好在她与儿并无子嗣,您也不必怕她抱着孙儿对您啼哭不止,闹得家宅不宁。” “所以,你觉得自己是在为娘,为婉儿着想?”王氏平静地看着他。 她这般,反倒让陆松节拿不定主意。他会怕王氏,亦是小时候被她训斥多了,下意识的反应。 他不得不又解释:“儿不是菩萨转世,想救人便能救吗?若儿死了能救,儿即刻死了。”随即,他拔出发间的玉簪,要刺向自己的心口。王氏眉头一拧,打断他的动作:“胡闹。” 见簪子被踢远,陆松节丧气地跪在地上,痛苦道:“娘,儿把哥哥害残,今日的担子是儿应得的。儿的命是不值几个银子,可儿下了诏狱,就能把岳父救出来吗?儿不答应帮他们革新,左不过被他们害死,连累所有人跟儿陪葬!儿活着,事情才有转圜的余地。娘,您要相信儿,总有一日,儿能把婉儿接回家。这些年,娘只疼惜婉儿,可我呢?我夙兴夜寐,殚精竭虑,为的是什么?娘,您也疼疼儿子吧。” 他这般口吻,痛苦是真的痛苦了。王氏见惯他的虚伪,可他这样,她亦难过。 沉默良久,王氏长长叹道:“松节,不是娘不疼你,哪有娘不疼儿子的?娘只希望你别走错路。夫妻者,白头偕老能有几?事事都等你安排妥当,年华早便蹉跎够了。你总暗中安排婉儿,究竟是为她好,还是因为自负?以‘为她好’的名义行自负的举措,才最蠢笨。倘或有朝一日,你真的蒙冤入狱,娘不怕死,你的兄弟姐妹更不会怨你。婉儿是个好孩子,和离一事,望你思之,慎之。” 她揉了揉紧皱的眉头,想是被他折腾得乏累,便又道:“去吧,出去吧,倘若你执意如此,就不必再知会我了。你既抛弃婉儿,也该大发慈悲,顺便把私宅那边的,一并料理了,省得叫我再烦心。” 陆松节鲜少能从王氏身上感受到温情,但听了她这番话,心中也有所触动。 他应声是,退了出去。 陆松节撩起帐幔,恰好见到白婉。她将将喝完热汤,仔细用帕子擦拭唇角。但他看了她好一会,她也不睬他。 白婉鬓发已被丫鬟仔细绾起,换了身鹅黄交领绣花袄,雪色的单衣衬得肌肤莹白,只一双眸和唇,在那片白中艳得分明。她双足轻勾,若卧在硕大的椅子内,甚是可怜可爱。 但陆松节又觉得差了点意思,等越过她,走到门槛处时才恍悟,原是这次她瞧见他,没有像之前那般,低眉顺目道声“陆郎”。 他可以理解,她还在生他的气。生气亦是对他有情,有情,他便安心。等以后时机成熟,她知他是为她好,镜子碎了,也能黏合。 等他脚步声走远,白婉才收敛了对他的轻视之色。她方才偷瞥他一眼,见他长发披散,衣冠染尘,不知道的以为是他被和离了,也不知是演给谁看。但她现在不必配合他,以后也不必配合了,他只能唱独角戏罢。 她掀起睫羽,张嬷嬷出来,引她入次间,面见王氏。 在游廊啜泣的时候,白婉想了许多。她亦是今次才彻底看清楚,陆松节就是只画皮鬼,说的话,做的事,都当不得真。非得拨开他温文尔雅、恭顺谦卑的假面,对他的言行慎之又慎,才能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 但她对他已心死了,亦不指望他救白氏。她其实也不甚恨他,毕竟白氏的路,即便没有他也会断,只是他曾经给过她短暂的希望。现在她只想离开陆府,离他远远的。 美人靠上,王氏脸色颓败,为自己不能说服陆松节而愧见白婉。她握住白婉的手,关切道:“……婉儿,阿母想搬到郊外庄子住,你若不想见松节,可以跟阿母一块住。如何?” 白婉并未因厌恶陆松节而厌恶王氏,王氏待她是极好的。可她却不得不拒绝。和离后,她跟陆氏不再有瓜葛,不想腆脸住外人的屋檐下。 王氏见她不依,又怜惜道:“你爹蒙难,白府你不好回去,不管怎样先跟阿母住阵子。阿母有私房钱……你拿去吧,是阿母没教好他,让你受了委屈。” “我和他的事,跟阿母没有关系。”白婉仍是拒道,“阿母要给我银子,反倒折煞我,千万别,婉儿没有这样的福气。” 她不是不缺钱,可以想见日后她处处得用银子,但她若收了这钱,还不知陆松节会如何苛责她。 对陆松节,她眼不见为净,不想再被他训斥。 这样不行,那也不要,王氏被她逼得没了招,只得殷殷嘱托道:“婉儿,不要因为松节,和阿母生分了,以后常来看看我呐。” 王氏疼她如她的亲娘,白婉心底一软,点点头:“我会的。” 王氏有句话说对了,她暂时回不得娘家,只能暂住辰锦堂。她爹犯的是大案,她若回去,只怕到时会被一并捉到诏狱里。 张嬷嬷得了王氏吩咐,和白婉去正房拿床褥。 她才进屋,又见陆松节坐在条桌前,不免绕开他。她想尽快收拾好东西,但陆松节动了动手指,示意张嬷嬷先出去。 白婉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总不能突然良心发现,打算救他的岳丈。白婉便自己翻柜子,收拾细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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