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傍晚,白婉得知萧于鹄被急诏调往北部抵御作乱的鞑子,莫名心慌。她是忘了,就算陆松节不杀他,也有别的方式磋磨他。 她不能天真地认为,萧于鹄一个擅长海战的武官,突然被调到北边,和陆松节一点关系都没有。 如果她的委曲求全,换不来他对萧于鹄的宽恕,退让便没有意义。 白婉怀着心事回到小宅,却见陆松节就坐在院子里等她。他不复先前温和,眉宇间乖戾阴鸷。 深色树影下,悬着盏锦鲤灯笼,灯火幽幽,映照出他霞色交领长衫上流光的暗纹,那骨节分明的手立,攥着包药材。 芸佩缩在门槛后,目光闪躲。她为自己受不住陆松节的威压而气恼,为自己这些日子无法帮白婉自责。 陆松节倒疲于罚她,只是想等白婉回来,讨个说法。 白婉停下步子,陆松节便掀睫视她,“婉儿,你背着我买药?” 他的口吻听不出愤怒,但白婉想,他不至于为此喜悦。他的心亦被她伤得显出裂痕,有时候很生气,却已不知道如何发泄。 白婉定了定神,终于道:“是,陆松节,我不想怀。” “不想?可你吃这些伤身体的东西有什么意思呢?”陆松节深吸了口气,压抑着自己的不悦,起身走近她,像是教导自家不听话的小孩,“你身子已经有亏损了,再这样和我闹下去,伤的是你自己。” 白婉却轻哂,别过脸不看他,“陆松节,这句话该由你说吗?倘若你不逼我,我也不必吃药。”她说着,又觉得悲凉,“当初我盼着孩子的时候,你如何待我的?我这般亏损,到底是因为谁?” “都是过去的事了!”陆松节骤然高声道,他气得额前青筋爆了,攥紧她胳膊的力道不觉加大。看到白婉那双清冷的眸,本想发作的情绪不得已又压下去,有些可怜恳求道,“婉儿,婉儿,我们向前看,你现在没有孩子,不明白自己的心,等有了孩子,你就知道,你是离不得我的。” 白婉心中酸涩,不禁抬头看着月色,眼底一片冰凉。 即便他说得诚恳,她却知,凭孩子维系他们的感情太难了。 他定只是不甘,因为不甘而圈禁她,迟早也会因为别的什么缘故放弃她。她不能奢望,有一天他再面临需要权衡利弊的选择,会不会又放弃她,或者连她和孩子一起放弃。 她自己尚且可以忍耐,却绝无法忍受孩子被他放弃。 白婉不禁打开他,抓起药包砸向他的脸,斥道:“陆松节,这句话,我只对你说最后一遍。我不喜欢你,从来都不喜欢!当初为白家求你予我一个孩子,你不愿给我,现在,是我不想要了。即便你跪下求我,我也不生!” 药砸得陆松节脸上显出一道红印子,半边眼眶都颤了下。 他攥紧拳头,身上的旧伤好似在这时又要崩裂,苦胆的胆汁都要翻涌出来。他已经无法再接受这样的苦了,宁可自欺欺人,也受不了了。 他咽了咽那苦涩的味道,声音不觉喑哑:“婉儿,我姑且认为你在和我胡闹。这孩子,你总归要生的。早一天,晚一天,总归要生。我现在不逼你,往后别再乱吃伤身的药了。” 说着,他转身要回屋。 白婉默了会,想到什么,叫住他:“萧郎被调到北边御敌,是你的手笔吗?” 到这个时候,她还在想萧于鹄。陆松节才压下去的恼意又蹿出来,回眸,近乎切齿道:“是又如何?你背着我吃药,还奢望我饶他一命?” 白婉被他的强势所激,禁不住道:“陆松节,他若死了,我恨你一辈子。” 陆松节不知萧于鹄如何,但他却快被白婉这句话怄死了。他的呼吸再次急促起来,拳头砸在树下的石桌上。如果白婉不这样说,他当真想让萧于鹄死。 他和萧于鹄的仇,不死不休的。 无数思绪绞缠着陆松节,让他长久地压抑地沉默。他知道,自己对白婉撒火已没有什么意义,让她多厌恶他一分,他便伤一分。 忖了许久,陆松节终于咽下了口气,道:“婉儿,你不要把我想得这么坏。于公,是我把他从南边挖掘出来,帮助他复起。于私,你与他自小相识,算半个故交,我既然答应你不动手,就不会害他。我只是想借鞑子作乱的机会,让他再立一功,之后好把他调回盛京,擢他为提督总兵。” 他临时想到个借口,无论如何,先稳了白婉的心绪,免她忧思神伤,对生养不利。 白婉动了动唇,却并未全然信任。 她自是无法确定陆松节所言真伪,只能依凭他先前所作所为揣测,这番话未必是真的。可她既然说了自己的态度,他也好声好气回应了,她便不打算再问。 陆松节见她神色稍霁,也按捺着自己的心绪,恳求道:“婉儿,先进屋吧。我们不要吵了。” 她现在惦着萧于鹄,他接受了。等分开时日渐久,她总会忘的。 陆松节用这样的借口安慰自己,过来牵白婉的手。 她的手很冷,明明是夏日,也感觉不到暖意。他从前和她总是分开,却不知她底子这般差。 陆松节越想,越觉得压抑。他为什么现在才知道多关心她,为什么从前要拒她千里。也不过是些琐碎的小事,能多耽误他功夫? 他攥白婉攥得紧,白婉便和他进了屋。他应当又要检查她身下的珠子了,她每日都得吃足他的东西,他才会安心。 白婉忍不住想,她不想给他生孩子,便不应该总被他牵着鼻子走,应该勇敢一点,自己设法离开这个小宅,离开他的桎梏。 柳相有时会奉命到外地,她可以借此便利,逃离盛京。兴许等她走了,陆松节一开始会不甘心,但最后,他会发现还是那杨思盈更合适他,就不再缠着她了。 * 白婉打定主意,翌日,便和柳相说明情由。柳相并不反对白婉到各地研习琴技,他亦奉王命要去趟江南,可帮白婉乔装打扮,一道登船。 柳相之所以爽快答应,不过想起了桩旧事。他没有和白婉说过,某天夜里,自己被个年轻郎君逼到墙角,质问他和白婉的关系。 他从前不知那郎君来路,现下才知竟是陆松节。 皇甫冲被贬为庶民后,陆松节便接替了他的位置,成为内阁首席大学士。柳相不睬朝事,却得闻陆松节是个金相玉质,温润如玉的君子,为政勤勉,忧国忧民,彬彬有礼。 他根本无法把那天夜里差点能掐断他脖子的男人,和陆松节那张笑意温和的脸联系在一起。 且陆松节大义灭亲,放妻和离的事一度闹得沸沸扬扬,柳相也没想过,他竟会因为自己教白婉弹琴时无意间的举动,而嫉妒成狂。 如果白婉已为此烦恼,他作为白婉的师父,自当帮她一把。 白婉深得新帝赵恒喜爱,隔三岔五便被召入内廷教他琴艺。她若要走,自然也得得到赵恒授意。 三日后,赵恒从堆垒的案牍中抽出颗脑袋,揉了揉肩膀,又让黄玠传白婉入宫。 他虽不太能理解许多周围人的行为,但他知道自己作为天子,权势凌驾于万民之上。白婉远远地便跪在地上向他行礼,尔后,才取了琴,如平时那样奏与他听。 赵恒年岁尚小,故作威严之余,眼底又带些孩童的狡黠。 一边聆听琴声,一边打量白婉。半晌,他禁不住道:“婉儿先生,以后你要不要住到宫里?朕总想见你,想听你弹琴。” 他大抵是习惯了有求必应,不带任何别的情感,告诉白婉他的想法。 白婉却骇然止了琴音。 “皇上……”白婉是来请辞的,并不想留下,“奴婢琴艺拙劣,远不如师父,望皇上三思。” “婉儿先生,不必对朕行这般大礼,快快起来。”赵恒见她这般拘谨,顿时没了兴致。 他只是由衷喜欢白婉,信口一说而已。但他这句话,却打乱了白婉原有的计划。直到离开紫宸殿,白婉才记起,自己没有讨得他授意。 白婉却不好再回去,在宫道上,突然被两个小黄门拦住,“请”到上官氏所在的乾清宫。太后上官氏盯赵恒盯得紧,当有人告知她,赵恒用语言轻薄白婉后,勃然大怒,认为是白婉蓄意媚主,应即刻拉出去杖毙。 纵使白婉解释,上官氏亦不听。她宁可杀一儆百,也不能让有心人带坏赵恒。 白婉求饶不得,被人脱了发间簪子,往外拖去。 她不禁想,这大抵是她的命数。赵恒尚小,不知自己的话会给旁人招来多少祸患,若他知晓,应当会怜悯她。 只是落得这样一个坏名声死了,她心有不甘,奋力挣扎着。 陆松节和几个清流堂官正要到紫宸殿与赵恒议事,远远的便能听到白婉的声音。他惊得钉住步子,脸上血色一点点被放干。 他如今明面上与白婉早断了干系,又在推行新法令的关键时期,受着最多的口诛笔伐,稍有不慎便万劫不复。 无论如何,他只要不管她就好了。 以前每次面对这样的选择,他都会优先考虑自己的利益,可这次是不一样的。他不敢设想会不会还有个像徐太安一样的人物站出来,帮白婉逢凶化吉。 “陆大人,如何不走了?”一人笑道。 白婉的声音渐远,他们也不太理睬内廷里芝麻大的小事。他们只觉得陆松节古怪,下一刻,陆松节忽地慌乱追着那声音去了,仿佛在追索什么,步子急切。 找到白婉时,他早已没了素日的温雅淡然,声音都在发抖。“住手!” 看到小黄门还押着白婉,忍不住又道。“住手。” 他近乎失了态,奔到白婉近前。白婉被人扔在宫道上,鬓发散乱颜色凋萎,他看到她这副模样,心慌得很厉害。 白婉没想到他会来救她。从前遇到问题,她总是被他放弃的那个。 她不禁失措地理了理自己的乱发,企图掩饰自己的恐惧与狼狈。 陆松节想上前护着她,可他顾忌颇多,最终还是克制住冲动,不再瞧她,只温声问旁人发生了什么。 很快,陆松节便领着她到了紫宸殿。白婉还是第一次看到在官邸之外,朝堂之内的陆松节,和在她面前完全不同的陆松节。更谦卑、恭顺、滴水不漏,好似背脊上担着千钧,掩盖了他所有锋芒与意气。 上官氏不太理解他为何要替白婉求情,陆松节只深跪道:“皇上失言,盖因臣这做师保的失职,若太后降责,应当先责罚臣。白婉曾是臣内子,不该为臣之责枉送性命。” 上官氏和旁人一样,以为白婉是他的弃子。可他这么说,分明是在维护白婉。他推行新法令处处受阻,如此轻易献出自己的软肋,势必惹来无穷后患。 可他都恳切求情到这般地步,上官氏焉能不保白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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