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刷过她的睫羽,顺着她清白艳丽的面孔流下,又勾勒出了窈窕玲珑的身躯。连魏缇骑都没想到,敢出面喝止的,竟然是个看起来如此纤弱的女子。 魏缇骑才拔出的刀又收了回去,倒有些欣赏起白婉的英雄气概。 “民女?”他嚣张道,“你哪只眼看到她身上写着民女二字?你应该很清楚,她什么身份,是爷一句话的事。” 白婉抿了下唇,没有被他震慑,只凛凛道:“我乃兵部尚书陆松节之妻,无论如何,你今日若想带走她,便先越过我的尸体。” 魏缇骑蓦地没了声音。雨势渐大,砸在地上发出啪嗒的声响,让眼前的沉默变得格外漫长。 别说他惊奇,便是正在赶往酒楼,但因为看戏停在转角处的陆松节,也皱了眉头。 在他的印象中,白婉从不是个喜欢多管闲事,冲动如斯的人。更不会不顾他的体面,挑事后公然报他的名字挡灾。 旁边的徐太安亦特别新鲜,碰了碰陆松节胳膊,戏谑道:“没想到弟妹是个侠女,倒令我刮目相看了。” “侠女?”陆松节又忍不住看向雨幕。 白婉仍张开臂弯护着那女子,明明她比那女子更孱弱,眼神却是他从没见过的坚毅。他不免别过视线,哂道,“不过平日倨傲惯了,以为谁都顺着她,愚蠢莽撞罢了。” “怎么,你不打算帮忙?”徐太安意外。 陆松节抱臂,一副作壁上观的样子:“她替我树敌,我还没找她问罪,你认为呢?” “老师还说你被她迷了眼,原来是错怪你了!”徐太安连连摇头,懒怠说他,自己跑了出去。他是嫉恶如仇的性子,虽然不喜欢白氏,但白婉今日之举,还是入他的眼的。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让两个弱女子独自承担风雨。 他走之后,陆松节站在那儿,反倒进退不得。可他试图迈开步子,又实在迈不动。叫徐太安埋汰他两句,名声坏不了。但他现在为白婉出面和锦衣卫对峙,便不值得了。 他想,还是叫同福准备厚礼,事后给魏缇骑赔礼道歉,以免得罪锦衣卫才是正道。
第11章 自作多情 徐太安没带伞,用广袖遮着头顶,大踏步走到白婉近前。 魏缇骑和白婉已对峙了段时间,气氛正剑拔弩张,徐太安的出现,打破了僵局。同朝为官,他当然知道徐太安是谁。但倨傲让他没有对徐太安行礼。 徐太安毫不在意,笑笑道:“魏缇骑,今儿好雅兴。” 他穿打补丁的棉麻灰蓝圆领袍,被魏缇骑鲜红的锦衣衬得寒酸,态度却不卑不亢。魏缇骑忍不住嗤道:“徐少卿,咱们素来井水不犯河水,我劝你别插手。” “魏大人折煞我了,我哪有闲心和大人过不去,只是见是此女子,好心来提醒你,她前儿才被人送到黄督公的外宅,您现在强迫她,就是夺人所爱了。还望魏大人三思。” 现在能镇得住锦衣卫的,只有东厂那帮太监。但徐太安没说谎,被侮的女子名萧素馨,乃曾经都督佥事掌上明珠,他走访案情时,无意间见过。 萧素馨艳冠盛京,入了教坊司后,原先对她爱而不得的纨绔子弟,都上赶着玩弄她。在徐太安这里,萧素馨算是名人,只是和他没有交集。 也亏她和东厂牵扯不清,不然徐太安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为她开脱。 黄督公三字出口,魏缇骑脸色果然微变。他俯视垂首掩在白婉身后的舞女萧素馨,思虑再三,终于不甘道:“今日算你走运!” 他凶煞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雨幕中,白婉松了口气。她差点站不稳,身后的萧素馨和芸佩忙扶住她。 芸佩后怕道:“少奶奶,您吓死我了!” 白婉摁了摁自己还在急促跳动的心脏,笑道:“这不是没事吗?” 她上下打量面前的素衣男子,不免感激:“方才我听那缇骑呼您徐少卿,不知您是否就是人称‘大理寺青天’的徐太安徐大人?” “不愧是弟妹,一眼就认出我了。”徐太安谦虚道,“我哪里当得上青天之名,就是个臭断案的。” 白婉忍俊不禁,她没见过徐太安,只听陆松节提起过。可惜今天陆松节没来,不知他来了,会不会也如徐太安一样,对她施以援手。 白婉连道几声谢,萧素馨却默默穿好外衫和鞋履,扭头便走。 她的冷淡让徐太安不解:“姑娘,你这样不太合适吧?” “怎么,还要我对大人感恩戴德?”萧素馨狐狸眼一垂,见徐太安满身补丁,哂道,“也好,我这有点银子,徐大人可以到对街买身新衣裳。” 她纤白的五指递来碎银,面容妖冶,眼神却冷冰冰的。 “我不需要姑娘的银子。”徐太安见她如此态度,擦了把脸上的雨水,一时生气,“倘若姑娘是因为刚经历了这样的事,心里不痛快,徐某可以理解。但徐某绝非贪财好色之徒,姑娘不必用银子侮我。徐某这便告辞了。” “你不能理解!”萧素馨忽地喝道,“像你们这种高高在上的狗官,凭什么说理解我?” 她脸上的胭脂早就被雨水冲洗干净,但回眸时,仍艳得惊心动魄。徐太安被她这么一呛,反倒不知如何是好。 白婉也没想到她会如此,担心她着凉,忙歉然辞了徐太安,上前挽住萧素馨的胳膊。 “素馨,先上马车吧。” 白婉和她实际上是旧识,这也是芸佩见她被欺负,担心白婉会冲动施救的原因。但白婉果然没有忍住。 萧素馨和白婉身上全湿了,分座在马车两侧,水顺着衣裳流进身下的锦缎软枕。 见白婉脸色苍白,萧素馨终于不复车外的阴沉,细声道:“谢谢姐姐。” 她还是知道救命之恩的,只是刚经历了如此难堪的事,情绪非常低落。白婉叫芸佩先替她擦擦湿发,故意打趣:“在我面前乖顺得像兔子,骂人的时候却威风得很。” 萧素馨睫羽半垂,赧道:“我不是故意骂他,他知道黄督公喜欢我,肯定老盯着我,还说不贪财好色,我不信他。” 白婉争论不过,只得闭嘴。马车踏过青石板街,颠簸作响,白婉兀自擦着脸颊,心情也沉下来。半晌,她又听萧素馨道:“姐姐,这几年你变化真大。” “哪里变了?” “说不好……”萧素馨抿了抿唇,神色黯然,“但比起哥哥在的时候,你话少了很多,人也瘦了。” 突然听到她提及故人,白婉心咚咚直跳。怕萧素馨担心,她又刻意笑道:“大抵是将要为人母,不爱闹腾罢了。” “姐姐又有了?”萧素馨惊讶,她的眼神让白婉心虚,白婉忙转过脸,支吾道,“应……应该快了吧。” 白婉怕她追问,便撩起车帘,外面的风裹挟雨丝铺面而来,默了会,她又禁不住想,倘若是他,自己应该会很幸福吧? 那个人的名字埋在她心底,埋了近五年,若非见到萧素馨,她以为自己真的已经彻底忘了。但上次归宁回家,看到匣子里他替自己手抄的琴谱《小重山》,有关他的记忆,仍是排山倒海般涌过来。 萧氏与白氏都曾是盛京望族,白婉与萧素馨的兄长萧于鹄亦是青梅竹马,她尤其怀念,那些与他抚琴舞剑的时光。可惜后来因为敬宗打击权臣,萧氏一族随原来的五军大都督霍霄一道被抄了家,萧于鹄也被迫随父兄流放到福建。临走时,他送了她那本琴谱,让她不必再等。 再然后,他给萧素馨寄的家信也断了。萧素馨差人打听,才知他在流放至江淮两地时遭遇匪袭,尸骨全无。 白婉整日魂不守舍,泪落成雨,父亲见不得她如此,才自作主张替她寻觅了门亲事,说对方是新科进士,长相万里挑一,人品无可指摘,她必然会满意。白婉碍于父命,才约那陆松节在茶楼相见。 她以为这只是再寻常不过的见面,但陆松节出现的时候,她莫名恍惚。 也不是长得一模一样,只是陆松节站在那儿,看到那滴泪痣,她总能想起他。白婉甚至糊涂地想过,陆松节是上天安排,来替代萧于鹄照顾她下半生的。 白婉现在还为自己的幼稚感到可笑,成亲五年,她早已看清楚,陆松节并不是盘和萧于鹄相似的点心,他只是外表可口,馅儿却又酸又苦。这替身过于拙劣,等她发现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但她是深爱过陆松节的,便是如今,也惦着夫妻情分,想和他就这么过下去。将来若有子嗣,她可以相夫教子,再忍忍,一辈子便过去了。 马车行至教坊司,萧素馨忍不住握住白婉的手,不舍道:“哥哥的祭日快到了,姐姐,我们倒时再见吧?” “嗯。”白婉点点头,温柔地应了声。 * 严氏酒楼雅间,徐太安等了一刻钟,才等到姗姗来迟的陆松节。 徐太安忍不住埋怨:“松节,我都淋成落汤鸡了,你怎么才来?是不是后悔方才没出手帮弟妹,又找她道歉去了?” 陆松节不置可否,想到那辆渐行渐远的马车,微微皱眉,把身干净衣裳丢给徐太安,“到对面裁缝铺给你找的,先换上。” 陆松节没想到,白婉私下还帮张幺妹定制冬衣。想来是他规训有方,她才收敛了性子。 徐太安边穿衣服边笑道:“算你识趣,可惜了,你没过去,没见弟妹和那教坊司舞女,一个清冽一个冷艳,真真是极美。” 陆松节觑了他一眼,蓦地弯了唇角:“清冽那个,我日日都见得。” “还自豪起来了。怎么刚才不英雄救美,好教她开心?”徐太安换上衣裳,落座喝了杯热水,舒服地眯眼,“别人我不知道,但你陆松节我清楚得很,嘴里说喜欢,心底不知多讨厌。但嘴里说讨厌的,外人可就不知真假了。” “你今日找我,就是为说这些?没别的事,我告辞了。”陆松节哂道。 在徐太安面前,他能短暂卸下彬彬有礼的面具。徐太安是吃他这套的,忙拦着道:“你这就不够意思了。其实我是想替老师找你,上次你把老师气病了好几天。我只问你,你到底怎么想的,别又告诉我,你觉得现在不适宜革新。从你娶弟妹来,你对白氏的态度便不似先前决绝,今年还多番帮扶皇甫党,难道你想阻止我们扳倒皇甫党?” 陆松节指尖轻叩桌面,沉默着。他并不着急回答,抿了口茶,才淡道:“误会太大了,我待老师一片赤诚。当初我年少气盛挥笔而就的《陈时弊疏》,应是被老师按下,没送到皇上面前。不然现在的我,早就成了抔黄土。朝廷腐朽至此,明哲保身才是上上策。况且老师年事已高,再过些年就可以告老还乡,何必非要革新?” 徐太安答非所问:“我只想知道,你这些年帮扶白氏,当真和弟妹无关?” 陆松节沉了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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