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头的话尽在不言中。薛昌龄闻言,窘迫地想要寻个地缝儿钻进去,掩饰地咳嗽了两声,回身踱至铺满了茅草的塌边,慢慢扶着坐下。他要怎么解释呢?其实他自己都不太闹得明白,何况要来向她分说。 他这个人,旁的没有,只很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的斤两,科考入仕上,并没什么上进心,读书进学也只得过且过,平日与同窗好友做些温良无害的戏耍。原以为他这辈子,恐怕也就这么平波无澜、顺顺当当地过去了。 唯一的变数,大约就是谢郁文。年少时,她就已经很惹眼了,小小女童生得姿容昳丽,见她第一眼,薛昌龄便觉着她是余杭城最好看的姑娘。后来呢,她逐渐接手谢家,人人都赞她聪敏卓识,有其父之风。 这样一个小娘子是他的未婚妻……薛昌龄年岁愈大,愈觉着她非池中之物,如何会甘愿配于他这样的郎子。岁岁打上一两回照面,他却一次比一次觉着,自己离她越来越远,在她面前,他自卑得连话都不敢多说。 至于在南京府遇上紫芝姑娘,实在也是碰巧。他所栖身的庆南街,是城中最为热闹繁华的街市,彩楼欢门满街成韵。那日他正信步沿街游逛,一抬头,忽然见着凭栏处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团扇半遮影影绰绰间,掩不住的风流妩媚。 他大受震撼,不由自主便走进楼中,吞吞吐吐地点了楼上那位姑娘的名,才知她是楼中的头牌姑娘。真是太像了……薛昌龄没忍住诱惑,一股脑地发泄了心中郁结,流连了整整三日。 后来倒不是他不想来了,实在是头牌姑娘缠头之资巨费,他这回来南京府,身上没带够银子。 薛昌龄回味着前事,心中激荡,却不知要如何开口。他多想对她一诉衷肠,可不该在这阴暗的牢狱中,不该在这样的情形下。 谢郁文半晌不闻他答话,隐隐也有了些明白,大约真是与自己有关涉吧……怎么回事呢?她心下犯嘀咕,这些男子,一个两个的都十分难懂,净做些叫人摸不着头脑的事。 陆寓微站在她身后,全程冷眼瞧着薛昌龄,此刻只十分替谢公不值。将女儿许了这样的郎子,只盼谢公早早悬崖勒马才好。 他上前两步,翁声向谢郁文道:“小娘子,回吧。” 谢郁文点点头,又宽慰了薛昌龄两句,方跟着陆寓微离去。边走,仍不住琢磨方才的事,思量再三,忽然想到可以问一问陆大人,毕竟陆大人是男子,指定能更明白男子的心。 “陆大人,”她凑到他身侧,小声耳语,“我觉着薛郎君可能是喜欢我?可我想不明白,究竟是因何缘故——毕竟我与薛郎君,当真不算太熟。” 乖乖,陆寓微心中大叹,可真是个宝贝,这样的话问出口,还能问得理直气壮的,真是不拿他当外人。他面不改色,却反问道:“小娘子为何来问在下?” 谢郁文一愣,“若在家,我便去问爹爹了,可眼下爹爹不在,只好来问一问陆大人。陆大人若不愿答,只当我没问过吧。” ......原来是拿他当谢公了? 陆寓微自遇着她起,始终对她多一分关注,不仅答允了她上京兆尹府来捞人,破格儿来管不该他管的闲事,还支了个亲随到她身边看着,替她料理那些鸡毛蒜皮的宵小…… 对于自己种种反常行径,陆寓微原也是以谢公的心态自居,当她是恩人之后,是以充作长辈,多看顾她几分。可今时今夜,这般心态中忽然就多了股别扭,直到她仿佛也对他起了孺慕之情,这股别扭瞬间达到了顶峰。 说话间,二人已行到府衙门前,早有他吩咐备好的车驾在候着。一时也来不及分辨自己的情绪,他只向谢郁文道:“小娘子上车吧,我送小娘子去歇息。” 谢郁文倒踌躇了。此行往南京府来得急,她未及做安排,此刻要上哪儿去落个脚,却成了难事。谢家虽在南京府也是有产业的,可此时深更半夜地去叩门,待一应准备俱全,怕也要挨上不少时候。若是去谒舍下榻…… 她忽而起了玩心,笑起来眼眸闪亮亮的,“陆大人,您不如送我去庆南街广源店吧。” “……” 陆寓微对她算是彻底服气了,为什么她总能冒出些不着边际的鬼点子?眉头一蹙,耐心说小娘子误会了,“我的意思是,我送小娘子去我府上歇息,我已吩咐人准备好了。” “你府上?”谢郁文没料想他这样一说。不过细细想来,南京府乃周氏旧都,他陆寓微身为周氏麾下重将,昔日随先帝盘踞南京府时,在城中有宅邸,也是理所应当之事。 好像也没有更可行的法子了。左右她早已对这位陆大人信任至深,便不再犹豫,登车随他而去。 车行片刻便停下了。因想着她身边并没有侍女跟从,陆寓微翻身下马,亲自为她撩开车帘,朝她伸出手,言简意赅,“到了。” 谢郁文扶着他的手臂下车,迫不及待地去瞧眼前的府邸,只见灰墙朱门的一座宅子,亦没有挂上钦赐平昌郡公府的牌匾,十分平平无奇。跟着府上的管家往里走,一路皆是简明朴素的铺陈,一点花哨多余的事物也无。 谢郁文看得咂舌,“陆大人三司副督使的年俸都用到哪里去了?全在府库里押着,等着娶新妇时下聘礼么?” 陆寓微逐渐习惯了她的跳脱,一本正经地与她开玩笑,应声称是,“听说余杭城娶新妇聘礼贵重得很,小娘子来日许亲时,不知需多少聘金,谢公才会松口?” “那总也要有个千把万两吧……”天马行空的话张口就来,说出口才觉有异,连连瞟向陆寓微。今日的陆大人,真是十分反常,她讶异想着。 千把万两……这姑娘真实诚,陆寓微慨叹,倒也算不得很高。 身前的管家听闻二人闲谈,好不惊讶,憋着笑不敢作声,一时间五官都十分扭曲。虽然有一阵儿没见着陆大人了,可那样一个少言寡语的冷面将军,怎么还学会讲玩笑话了,难道是中京城的水土不同么? 陆寓微将她带到西边一处院子,示意她自去歇息,“小娘子的侍女先前已经送入府中了,若短了什么,小娘子自与府上人说。” 谢郁文迟疑“噢”了一声,有些不舍。今日诸事光怪陆离得很,直到此刻,她尚觉着不真实,身上越是疲累,精神上越是想要寻求一个依赖,此时又身在全然陌生的环境,她仍觉着不定心,“陆大人要走么?” 陆寓微听她问得奇怪。深更半夜的,他不走,难不成留在她房里么?可眼前的小姑娘此刻茕茕孑立,全没了适才从容自若的模样,月光落在她脸颊上,泛起茸茸一层光晕,像是个可爱可怜的小动物。 陆寓微喉头一动,忽然就明白了,自己原本对她充作长辈的心态里,为何起了别扭。 因为她在他眼中,已不只是恩公家的女儿了,而是成了个漂亮的、可爱的、灵动的、生气勃勃的小娘子。 而他似乎,有些喜欢她。
第31章 这觉悟来得突然,可一旦破了土,便似般藤蔓般肆意滋长,迅速将他的心攀扯得满满的。 陆寓微看着她,立时看出了不一样的意味。 先前不曾留意,或许是此刻离得近了,又没有了旁的事搁在心中,她身上一股子清泠泠的香气,一阵阵儿地往他脸上扑,直往他内心深处钻。那香气仿若有人拿着羽毛,一下一下地挠在他的心上,挠得他心痒极了。 陆寓微浑身一个机灵。万籁轻悄的融融春夜,无论如何都不敢再作逗留了。只见他迅速一转身,没头没脑地就往外冲,三两步跨出了那月洞门,顷刻便瞧不见了。 徒留谢郁文在原地惊疑不定。她只好往院中走,时不时还回头望一望,只是想不明白,今日陆大人究竟是撒什么癔症呐。 边犯嘀咕,一边推开门。房中赫然见徐徐正倚坐在桌边,一手撑着脑袋打瞌睡,听到响动,朦朦胧胧睁眼一瞧,见了是她,一下从杌子上蹦起来老高。 “可算见到小娘子了,”徐徐连连打了两个哈欠,眼中尚含着一包泪,“这半天着实过得太邪门儿了,到现在见着了小娘子,我都觉着像是在做梦。” 先前徐徐也是叫人提在马上,一道掠来的南京府,引她一道骑行的不是别人,正是陆寓微手下的副将冯子俊。只是她却没谢郁文运气好,一路上叫那马儿颠到吐酸水,是以一行人甫入城,便直接被送来陆寓微府上候着了。 谢郁文也很有同感,而且她想得更明白,“一路快马行来实在是太快了,快到神识都没来得接受现实,仍是恍惚的,一切行径都像是在梦中,全没有实感。”忽然就灵机一动,“我有些明白陆大人他们打仗的人了——黑布隆冬的夜里百里奔袭,正是最上头的时候,满腔都是不怕死的勇气和幻觉,那会儿的战士,才是最强大的战士。” 徐徐听她说什么陆大人,又说什么打仗,困惑极了,暗道小娘子今日这是在犯什么迷糊呐,只好艰难地接话,“小娘子今日与陆大人在一块儿,行事可还顺利吗?” 这事儿说起来,话可就长了。谢郁文顿时心生疲惫,拍了拍徐徐的手,“乖徐徐,先睡觉,等明日我再与你细细道来。” 实在是累狠了,一夜好睡,至第二日醒来,已经是日上三竿。谢郁文在床上愣神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是哪儿,一声惊叫,赶忙扬声唤徐徐。 徐徐应声而来,谢郁文着急地四处寻衣裳,“你怎么也不喊我呀?这还是在人家陆大人府上,叫陆大人知道了,多不好。” 徐徐一脸古怪,说小娘子多虑了,“就是陆大人不让我喊小娘子起身的,他说小娘子已能功成身退了,今日便是多睡上些时日,也是无妨的。” 谢郁文“啊”一声叹,仍有些不好意思,还有更多的不解——陆大人何时变得会体贴人、如此好脾气了? 草草梳洗罢,却听是谁在门外喊了声小娘子,谢郁文忙道请进来。走近,见是个打扮得体的仆妇,大约是府上的管事婆子,后头跟着一溜女使。 管事婆子喜孜孜地上前来请她安好,又细致问起小娘子昨夜睡得可香,可短少什么物件儿,拉拉杂杂的一大堆话,这份热情,全然不像是对着来府上临时小憩的客。 谢郁文心下大奇,陆大人府上的侍从,怎么同他的风格大相径庭呢? 好容易一席话说罢,管事婆子扬了扬头,示意后头的女使们将手中的东西一一呈上,“小娘子歇了一夜,此时应当饿了吧。这些是城里顶顶有名的做余杭菜的酒楼、鸣春楼的点心。听闻小娘子是余杭人,府上的厨子惯做北地菜色,怕是不合小娘子的胃口,这才特地去采买的。” 巧了,谢郁文悠悠地想,这南京府的鸣春楼,也是她谢家开的分号。 确实也是饿了,她朝那管事婆子客气一笑,就着粥尝了些吃食。鸣春楼的手艺把控得不错,隔着百二十里,做出来的点心,味道上却没有丝毫差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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