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纷乱,此刻想来,久远的已像是前世的事。陆寓微的声音平波无澜的,谢忱叫他慢慢牵着,走入了回忆中,半晌,点了点头,“参知政事陆宏道陆大人,是我的座师……” 早蒙了尘的姓名,才说出口,便戛然而止了。谢忱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陆寓微说正是,“陆宏道是在下的祖父。承谢公大恩,得以在兖州苟活的,有在下,以及在下的父母。” 谢郁文在一旁静静听着,心绪却激荡。陆寓微说得简略,三言两语的,便将乱世间成百上千人的命运说尽了。后头的事他没提,可算算时间,流放兖州时,他不过是个三五岁的幼童,是如何挨过那样艰难的岁月,还练就了一身卓绝的骑射功夫,其中辛苦,实在难以斗量吧。 听他说起父母,谢郁文又想起了南京城里,他府中的那枚同心结,止不住要替陆大人掬一把辛酸泪。 再抬起头来,看向陆寓微的目光里,真就不由噙上了盈盈一层泪,既是怜爱,又是敬佩。而今大约全天下的少年郎都对陆大人心生艳羡吧,二十出头的年纪,就得封郡公,手握天下兵马,可陆大人这一路的坎坷,又有几个人能经受的住呢。 活该陆大人他位高权重,眼中汪着泪的谢郁文想,他值得。 陆寓微却叫她盯得浑身发毛。他还好好的活着坐在这儿呢,为什么她好像是在哀悼? 这番话说尽,陆寓微终是没有了再留下的由头,起身告辞了。见他离开,谢郁文悄悄掩袖一拭眼角,又向谢忱问起昨日王大娘子之事。 谢忱宽慰她,“不妨事,昨日我与王大娘子说了,近来家中忙着接驾一事,暂时腾不开手来料理,往后推一推再议。那聘礼,我也叫人给王大娘子抬回去了——哪有这样不合礼数来下聘的。” 言罢,又语重心长朝谢郁文道:“葭葭,上回爹爹与你说过,无论如何,都由你自己拿主意,今日爹爹还是这句话。” 谢郁文将心中所想与谢忱细细说了。一番话说完,见天色已不早了,也辞出园来。 从园中出来,却见陆寓微仍在门前等着。谢郁文脆生生喊了声陆大人,走上前,笑得眉眼弯弯的,“您还没回城呢?今天是打算住在我家了吗?” 她家……她这样一句话,这园子一下就显得无限缱绻起来。 陆寓微定了定神,“我等小娘子一道回城。” “哦,”谢郁文有些意外,“陆大人还有话对郁文说?”
第34章 话自然是有的,却还不是时候。其实他只是想多与她待上片刻,近日事忙,下回见她,不知又要挨到哪一天。 小女孩儿还不懂事呢,得慢慢来。陆寓微开了口,仍是淡淡的,“天晚了,小娘子独自回城不安全。” 大约是今日他吐露了那样隐秘的旧事吧,谢郁文想,仿佛陆大人比往日,要更亲近了些。便应了声好,登上马车,跟着他下山了。 一路回城,才驶入了通明坊,谢郁文却叩了叩车壁,示意停下。陆寓微本策马行在前,见她下车,亦退了两步,翻身下马,“小娘子不回宜园吗?” 二人相对而立,周身十数道目光遮遮掩掩地落在身上,尤其是他手底下的将士,一本正经地偷觑,着实有些好笑。 谢郁文将话咽了回去,侧身一展臂,“天气不错,陆大人,一道走一走吗?” 陆寓微岂会说不好。 说是走一走,实则也没多少路,宜园的大门已经遥遥在望,不过是想将众人的目光都甩在身后。谢郁文开门见山,甜甜唤了声陆大人,“时候不早了,不如留在宜园用晚膳罢?先前几日,尝了不少陆大人府上的手艺,今日时机凑巧,也该轮到宜园来招待一番陆大人。” 一路自南京府回程,谢郁文就开始琢磨了,陆大人而今位高权重,纵然她谢家富甲天下,可能为陆大人做的也实在不多,唯见他日子过得不讲究,连饮食口味都十分敷衍潦草,便想着要多多邀陆大人上宜园来,试试她谢家的吃食,准能为他打开一番新天地。 若陆大人从今往后,能多上一桩人生乐事,也算是她行善积德了。 适才在鸣春山,兼又听闻了陆大人早年多舛的命运,不由得立刻就想要拿上人间最甜的食馔,一解他的心头苦。 陆寓微有些意外,今日她似乎格外热情。他哪里懂小女孩儿莫名其妙泛滥的同情心,还以为她又有什么麻烦事儿,要来请他出马了。 当下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尽旁敲侧击地揣测起她的烦恼,“听说昨日,薛昌龄家来向小娘子下聘……” 谢郁文大皱其眉,她邀他来宜园用晚膳呢,他说什么薛昌龄? “噢,没影的事儿,已经叫爹爹挡回去了,陆大人不用放在心上——陆大人一道来用膳吧?别与我客气。” 她一心只想着晚膳,陆寓微却一心想着旁的,含糊应了声好,停了停,仍要追问下去,“南京府中,小娘子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薛郎君并非良配……不知谢公可有什么主意?” 想问的当然是她有什么主意,可话到了嘴边,还是问起了谢公。 谢郁文听他反复提及薛昌龄,索性将实情告诉他,“陆大人说的是,那薛郎君实非良配,所以我已然下定决心,要与薛郎君解除婚约了,还要多谢陆大人还替我着想。” 她说得很轻巧,仿佛只是件小事,都不值得挂怀,可在陆寓微听来,却重重地上了心,迅速生了根发了芽,似要乐开了花。 她要退婚了,这可真是一个好消息。陆寓微下意识就想说,若有什么要帮忙的,小娘子尽管开口,可又怕太过直白主动,显得他动机可疑,纠结了好半天。 她忽然走快了两步,先于他半个身子。陆寓微错眼一瞟,便是这一眼,原先将要出口的话,骤然便跌回了肚子里,春深昼暖,她也渐穿得单薄,轻衫罗裙曳着身姿,勾出无限美好的情态来。 只有这一刻,陆寓微清晰地意识到,她可不是小女孩儿了。她十八岁了,掌着谢氏半个家,又生得这样出挑,满天下可不止他一人长了眼睛,今日她退了与薛昌龄的婚事,明日或许就有人来上门提亲了。 一个念头还没有转完,就听她在身前讶异出声,“梁王殿下?” 陆寓微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可不正是梁王殿下,正立在宜园门上,翘首盼着她回府呢。 陆寓微的脚步顿住了。他喜欢她,这个念头在心头盘桓了多日,却一筹莫展,不知道该拿这份喜欢如何是好——直到这一刻。梁王的脸大喇喇出现在眼前,他心头迷雾似的茫然,忽然就吹散了。 他喜欢她,现下她要退婚了,那正好该他出手了。 想那么多做什么?先上了再说! 他不上,就要被别人抢先了。 像是陡然叫人打通了任督二脉,醍醐灌顶般,陆寓微的心思,从未有过这样清明。 他慢慢踱步上前,听谢郁文正与梁王寒暄,“……这是郁文的私事,殿下就不必多费心了。” 想来梁王大约也是听了昨日的风声,要来探个究竟吧,只是她这两句话,远近亲疏的,态度已然分明。 陆寓微听得心神舒畅,看向梁王的脸色,也较寻常清淡不少,难得不像是在训子侄了,“几日不见殿下,殿下可还安好?” 梁王见了他,却十分的不舒泰。那日上陆寓微跟前儿去讨主意,他全然不假辞色,连句婉转的话都没有。回过头来,梁王只得自己瞎琢磨,琢磨了半天,还是决定先与谢郁文培养感情,只要感情到位了,那旁的都好说。 可谁知道,一连几日,他却连她人影都寻不着,宜园的门房说小娘子出城去了,可问去了哪儿,就不肯再相告。梁王以为她在躲着他,还觉得委屈,直到昨日,薛郎君向谢家下聘的消息,满城里传得有鼻子有眼的,他便当了真了,当时便如遭雷击,就要大哭一场。 想了又想,还是决定来当面问她一句准话,眼下好容易问出了口,她却一点儿都不体谅他,连句实话都不肯同他说。 梁王的倔强脾气上来了,她既不愿说,他也不强迫,可就是僵在当场不肯走,连陆寓微和颜悦色的问候,都硬着头皮不去理会。总不能真就晾他在门上站着吧?梁王忐忑而笃定,好歹他也是个亲王啊。 果然,谢郁文叹了口气,瞧了眼梁王,又瞧了眼目光渐冷的陆寓微,生怕他二人又针尖麦芒地搓出火来,只好她亲自来当这个和事佬,“殿下,我本邀了陆大人来宜园用饭,殿下既然也在,要不要一块儿?” 嗯?幸福来得太突然,梁王一时转不过弯儿。才说她不体谅他,这下竟邀他在府上一道用饭,欣喜地应了一声,连忙跟着她往宜园中走去。 谢郁文命人将他二人领去中园的“壬戌之洲”,自己则先回了若雪堂。 宜园中人连轴转似的忙开了。自家小娘子这一下领回了两尊大佛,一位是当朝亲王,一位是当朝郡公,整座虽宜园一点儿准备都没有,可谢家财资丰饶,便是这样临时的宴请,都能立刻安排得井井有条。 梁王与陆寓微在“壬戌之洲”上喝茶,也不知道是否是爱屋及乌,梁王觉着这宜园真是哪里都好,茶是银毫,清香似幽兰,景是碧波流光,疏朗而有浩然之气。当此情此景,只稍座上片刻,便觉心胸皆畅快起来。 梁王兴致勃勃地与陆寓微称赞,“小娘子选的这一处地方,真是风致极佳。” 陆寓微左右瞥了两眼,“四面环水,四下漏风,晚上穿堂风一吹,太冷了。” “……” 梁王呵呵干笑两声,悻悻转开了头。茶喝了两盏,忽然想起方才漏过的一句话来,谢小娘子说本是邀他陆寓微来宜园用饭……咦?他陆寓微是何时与谢小娘子相熟起来的? “陆公,”梁王犹犹豫豫地开口,“谢小娘子同陆公提起过我吗?” 提是提过,她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殿下那个人,异想天开胡说八道的”,不过那是她私下里关起门来同他说的话,他当然不能背着她露于人前。 陆寓微对上梁王期盼的目光,第一次对他感到一丝同情,茶盏一撂,并不接他的茬,“小娘子为何要提起殿下?” 梁王并不甘心,又问,“那位传闻中的薛郎君,陆公可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陆寓微看了他一眼,心中倏忽转过个念头。薛家似乎不依不饶,上赶着迫使谢家应下这门亲,谢小娘子要退婚,多少得费一番周折。既然是要搞破坏的事,多一个人使力,说不定能让谢小娘子这婚退得容易些。 这位梁王殿下耍心眼是不行的,可大刀阔斧搞事情,那是一把好手。这样想着,陆寓微扯了扯唇角,划出一个冷笑来,“那薛昌龄,可不是良配,秦楼楚馆的常客了,前些日子才因国丧狎伎的罪名,上京兆尹府走了一遭。他那位母亲王大娘子,也是个狠角色,摊上那样一位婆母,任谁都有的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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