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徐以为她又要去审什么人了,谢郁文摇摇头,“我去等人。” 行到府衙后门上,在马车中又等了片刻。谢郁文打起帘子朝府门处望去,算算时辰,应当差不多了。 果不其然,不多时,便见着有衙役领着个几男子走出来,行到府门外,衙役将手中的包袱朝那几人中一抛,径自回身走了。 那几人,正是薛昌龄并他的小厮们。 终于重见了天日,薛昌龄迷惘四顾,心中只有劫后余生的茫然,一时却不知该往何处去。踉跄朝前行了两步,却瞥见一女子远远立着,正往他的方向看过来,薛昌龄仔细辨认了两眼,才敢确信,真是谢郁文。 昨夜她亲来狱中,今日他就得释放,是托了谁的福,不言而喻。薛昌龄苦笑,他这副样子,叫她救下,还不如不救,他实在没什么脸见她。 可到底是救命之恩,薛昌龄朝身后的小厮使了个眼色,独自走上谢郁文近前。那样多的话,他真是有口难言,还是谢郁文见他尴尬,先开了口。 “薛郎君,此事是你无端受人攀诬,错不在你;谢家出手,是感念令尊的大恩,也是为求自保,总之无法置身事外,薛郎君也毋需挂怀。而今诸事皆了,万望薛郎君莫沉溺旧事,珍重自身,早早重振旗鼓才好。” 她说得坦荡,既不愿他薛家为这份情自扰,亦不责他此番行事德行有亏,可越是这般客套的做派,越显得两人相去甚远,薛昌龄隐隐觉着不安,怕是她后头还有旁的话。 果然,她顿了顿,话锋一转,没给他缓神的余地,直截了当道:“但既得知了薛郎君夜宿燕春楼之事,也见过了那位紫芝姑娘,我想了想,我与薛郎君的婚约,还是就此作罢吧。” 薛昌龄如遭当头棒喝。料想到将有转折,却不想转得这样彻底。他还想挣扎,“小娘子,往后我一定再不……” 谢郁文却不想听他废话了,摇了摇头,径自打断他,“薛郎君此举,说不上是多大不了的过错,也没道理要在我这里许诺什么。可天下女子,怕是没有一个会想要在外眠花宿柳的夫君吧,是一次还是十次,又有什么分别呢。有些女子不幸,没有选择的余地,可我有。我不喜欢,就是这样简单。” 她放缓了声音,循循善诱,到底还是想善了此事,“薛郎君,我们二人,这些年算不得熟,可两家也算是通家之好,互相有个照应。既如此,我们不如好聚好散,想来是我与薛郎君并没有婚姻上的缘分吧,也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想了想,又添上一句,“爹爹那里,我自会去说,至于王大娘子那儿,也请薛郎君紧早说明。说清之后,我会请人居中斡旋,互相退回文定之礼,往后,也就不耽误薛郎君另觅良缘了。” 薛昌龄默默听着,一句比一句更叫他心如刀割。可此事,说到底还是他自己的做的孽,叫人拿住了这样的要命的错处,他连一点申辩的余地都没有。 再说多了,也只能是更丢人罢。 薛昌龄失魂落魄地点了头。 此事了结,谢郁文顿觉一身轻松,回城的路也走得慢悠悠的。水乡的街镇,在春日里各有各的绝伦美景,忍不住走走停停,来时两个多时辰的路,回程硬生生是走了四天。 这日披着夕阳,好容易回到了宜园。才进门,就见赵妈妈急得和什么似的迎上来,满腹的话急不可耐地往外蹦,“小娘子你可算是回来了——出大事儿了,薛郎君家的那位王大娘子,今日上鸣春山见郎主去了。” 噫,薛郎君的动作还挺快。 “哦,她是去退婚的?” “退什么婚呀!”赵妈妈急得直搓手,“她上郎主跟前儿请期去啦!”
第33章 旧日里两家定亲时,三书六礼上过了小定,而今王大娘子直去请期,便是要定下婚仪的正日子。 与其说感到生气,不如说是费解更多。那日薛昌龄在她跟前儿答应得好好的,怎么转眼事情就办左了?还有那王大娘子,这又是哪来的自信,闹成这样,真指望还能有什么好结果吗? 况且,就算要请期,这步骤也不对啊。谢郁文百思不得其解,“都没下聘呢,她王大娘子又是请的哪门子期啊?” 赵妈妈见她仍不慌不忙的,很有些恨铁不成钢,“场面上的样子还是做了做。听闻王大娘子抬了十箱聘礼,郎主都还没发话呢,当场就要议起婚期来了。” 听得谢郁文直摇头。哪怕普通门庭,儿女间过大定,也是要开祠堂、拜宗亲,聚亲呼友、高朋满座设宴庆祝一番的,至于礼仪多寡,却丰俭由人,要的就是个在天地间皆过了明路的意思,唯有此,婚仪之期,才好往下再议。 王大娘子这举动,不像诚心要娶新妇,倒像是来砸场子的。 谢郁文只觉着可惜,她是真心想要善了此事的,奈何王大娘子不肯给她这个机会,到头来两家的亲照样是结不成,却白白伤了许多情分,真是何苦来哉。 事态如此,谢郁文却也不怎么担心。爹爹是不可能不过问她的意思,就擅自允诺王大娘子什么的,是以这会儿,赵妈妈委实用不着心焦。 赵妈妈却愁眉苦脸地摇了摇头,“小娘子不知道,今日那王大娘子一路敲锣打鼓,招摇过市地敲上鸣春山去,没多久满城可都传开了。这妇人好毒的心计,她这是打算叫全城人都听见,小娘子许了人家,逼着您就算是不想嫁,也得嫁啊。” 要这样看,王大娘子此举,也不尽是昏招。谢家行商坐贾,少不了市井中直面万民的生意,恃凭的便是信誉及口碑。若王大娘子有心,扯出些谢家小娘子失信悔婚的名头,累及的可是整个谢家的声誉。 谢郁文却想得很开,赵妈妈的忧虑,她半点没放在心上,“即便真到了最坏的情形,名声这个东西,也容易拿捏。今日叫人抹脏了,明日一样可以想法子找补回来,哪值得挂怀。人生在世,最犯不着被这些没影儿的东西拘住手脚——王大娘子她也太小瞧我啦。” 回过头来,却又品起了赵妈妈另一句话,“妈妈,你说今日之事,满城都已传开了?” “是啊,通判府上的宋大娘子都差人来问了。” 谢郁文却暗自琢磨,满城……传开了,那说不定,都用不着她自己去出这个头。 小事,都是小事。 谢郁文安抚地拍了拍赵妈妈的手。 在宜园痛快歇了一晚,第二日一早,便有商行中的掌事进来回话。一来一回南京府几日,家中积压下了许多事,谢郁文忙了一上午,用了午食,方得空往鸣春山上去。 今日这上山的路却不好走,才到了山脚下,便有人将他们的马车拦下。 跟在陆寓微身边混了几日,谢郁文一眼便瞧出,那是禁军的打扮。禁军也就简单明了的一句话,“即日起封山,闲杂人等无令不得入。” 赶车的小厮客气说道:“这位将军,我们是谢家的家眷。” 那禁军愣了愣。官家行銮将近,鸣春山警跸,今日是第一日,此间禁军尚不及熟悉情况。谢家人自然不该拦住,可这马车中人是否真是谢家人,且待要向山上去请示,并不肯立时放人。 眼见情形胶着,亲随队伍中的邓长青忙走上前来,拎出块腰牌在那禁军眼前一晃。那禁军脸色立时变了,又见两人勾肩搭背的,背过身去好一通嘀咕,山门前的禁卫总算恭恭敬敬让出了路。 走上了山道,谢郁文隔着车窗,朝邓长青问道:“是陆大人给的腰牌?” 邓长青说是。谢郁文没作声,又朝外头看去,只见蜿蜒的山道上,每隔三丈远,就有一名禁军伫立在道旁,绵延不绝。青葱幽静的春山,今日显得森严肃穆,仿佛连鸟雀都噤了声。 嚯,好大的阵仗,谢郁文一哂,往后她回自己家,还要过哨卡了。 到了自家园中,这情形仍没见好,四处皆是目不斜视的禁军守卫,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行到谢忱处,却见正厅上坐着的,赫然还有陆寓微。 今日鸣春山上的关防布置,正是陆寓微亲自指挥,外间事毕,恰好来拜会谢忱。 南京府上的事恰说到一半,端起茶盏才要入口,余光中晃晃悠悠撞进一抹亮色,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陆大将军,心中突地一跳,一口热茶竟呛在了喉咙里。 有六日未见她了,陆寓微数得仔细。一日想见她的心比一日更甚,尤其昨日,满城风言风语,都在传那薛家郎君来向谢家小娘子下聘了,更叫他辗转反侧了一整夜,于是今日天还没亮,就借着公事的由头,来鸣春山上探个风声。 他强掩住口,想抑住咳嗽声,可厅上寂静,那声响实在很难忽略。谢郁文走上近前,见陆寓微咳得面红耳赤,疑惑不已——她回自己家而已,陆大人怎么瞧见她和撞见了鬼似的? 陆寓微忍不住拿余光往她身上瞟。在谢忱面前,她倒还是规规矩矩的,端庄与他见了礼,在谢忱身侧坐下,也不插话,仿佛真是个徵静听着大人谈话的小娘子。 关乎巡幸的公事终是要谈完了,陆寓微绞尽脑汁,想多寻些话头来,好在这鸣春山上多挨些时候。可没法子,他沉默寡言了二十多年,也不能指望骤然就开了窍,忽然就能言善道起来。 厅上的声息渐冷,陆寓微又提起茶盏,心中较这头茬的明前龙井更为涩然。眼见着只得先告辞了,却是谢郁文开了口,生生将他拽回了厅上。 “爹爹,”她灵动的眼眸在谢忱与他之间遛了个弯儿,“前阵子我听陆大人说,早年间,爹爹于他有大恩——爹爹怎从未同我说过,可真有此事吗?” 谢忱十分意外。他与陆寓微虽曾同在周军帐下,一路瞧着他从勇武的少年郎,长成冠领三军的骁将,可两人平素并无多少交集,他于陆寓微有大恩这话,更无从谈起。 谢忱只怕是谢郁文听岔了,有些为难地瞧着陆寓微,“昔年在军中,我与陆公无甚深交,至于辎重兵械上的襄助,也不过是匡扶周室,各司其职而已。‘大恩’二字,陆公实在言重了。” 陆寓微没防备她竟当着他的面将此事挑破,也有些措手不及。倒不是有什么不能说的,只是前尘旧怨里的往事,太过沉重,贸贸然抖开了,生怕戳开的是积年累月的伤痕。 可她既然提起了,陆寓微也只得据实说,“不是在军中,是前朝恭帝时。” 谢忱与谢郁文俱是一震。 陆寓微一手摩挲那茶盏,慢慢回忆着旧事,“前朝恭帝时,皇权旁落,萧太后族人独揽朝纲。其时,一位参知政事以死谏上书,揭露萧氏二十八条罪状。奏表一出,萧太后震怒,赐死罪,并夷三族。满朝文武皆避之不及,唯有谢公,不惜自身,为同侪发声奔走,螳臂当车,虽于大势无补,却保下了参知政事的三族,改夷族为流三千里。可谢公也因此开罪了萧氏,仕途断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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