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寓微答应得坦荡,那大义凛然的模样,真不像是要同相好的女孩儿夜宿一屋,而是领了军令要去戍边。 告别了庾娘,陆寓微径自揽着她往客房去,谢郁文在她怀里“哎”了声,小声问:“就这么大摇大摆来了驿馆,要不了两天,整个江南路怕都要知道啦,合适吗?” 陆寓微轻哼说怕什么,“从前我就是太规矩了,才落到眼下这步田地,还害得你受了这样重的伤。往后我就得狂一点儿,人人都说我陆寓微桀骜不驯,从前我还纳闷儿,我不就没冲那些人迎笑脸吗,怎么就算是桀骜不驯了——我这就给他们看看,什么才叫真正的桀骜不驯。现在这样正好,知道了就知道了,索性撕破脸皮,我也不想再藏着掖着。” 又低头问:“你怕不怕?” 谢郁文脆生生说怕什么,“我也算是见识啦,有些人不要脸起来有多可恶,你根本没法想象,要是还指望和这种人讲礼貌,那才是天底下最大的傻子——就该撕破脸皮真刀真枪干一场,不然是没完没了了。” 里头有故事,陆寓微听出来了,先且记在心上。先不紧着说那些,非得亲眼确认了她的伤口他才能放心,抱着她在房里安顿下来,唤人备好热水及一应清洁用具在外间,将风尘仆仆的外衫尽褪,仔细擦洗过后,方才转身进内室去。 上来就要撩衣裳查看她肩头的伤口,谢郁文却将他的手摁住了,不让他往里探。终于只剩下他们二人相对,她有更要紧的惊天消息,要迫不及待说与他听。 谢郁文捏着他的下巴往上抬,示意他往上看,“官家微服出巡了——不对,说是微服,实际与兖州营通了气,我亲眼瞧见的。眼下官家人就在你身后五十里处的寿昌,我跟在他身边两天,始终没摸清他打的究竟是什么主意,告诉你一声,是要你千万留神,不论你之后打算怎么利用东海王,可别着了官家的道。” 官家从鸣春山上溜下来,还一路紧跟在他身后,这消息确实大大出乎了陆寓微意料。可此事还没琢磨利索,随之而来的领悟更要命。 陆寓微眉头紧锁,攥在她衣襟上的手指顿时停下动作,胸腔里有怒气升腾,“是官家叫你受的伤?也是官家替你料理的伤口?” 这要说是也不是,里头得有好一通解释。谢郁文倚在坐榻上,将陆寓微拉近一点儿,右半边身子往他怀里钻,寻到一个舒服的姿势,脑袋恰好能枕在他肩上,说你别急,“得先说好了,你不许恼我自作主张,也别上火,你只想着,我此刻已经好好的到了你身边,就成啦。” 陆寓微一听就知道里头曲折不简单,心里焦急要探听原委,只好不情不愿应下。谢郁文简短将这三天两夜里的波折说了,直听得陆寓微惊魂未定,不由将她的手愈握愈紧,似乎只有如此,方能确信那些凶险已经安然度过。 末了谢郁文道:“总之,官家虽威逼了我,但跟着他出巡其实也是我自愿的,非如此,没法摸清他的意图,要找旁人跟着,回到我这儿弄清楚了再知会你,只怕到时候黄花菜都凉啦。” “后来的山匪,也是我设的局——食肆门口那女子是个饵,我一眼就瞧出了不对,山匪常用的伎俩,专吊过路外乡富户上钩,偷偷跟到城外山道上再劫财,我从前只听家中管事的说过,没想到还真碰上了。这么一来,成功逼得暗中与官家策应的人现身,等认清是兖州营的人,我便知道我非来找你不可了,当即就装模作样替官家挡了一箭,好叫他放松警惕,当夜有机会脱身。” 陆寓微听得入神,心中又是敬佩,又是后怕。官家猝不及防将她绑在身边上路,那样被动的境地,竟生生叫她赤手空拳织出这环环相扣的局,转瞬即逝的契机不仅叫她发现了,还能果决抓住,急智与勇敢缺一不可,真让人无法置信,这是个十八岁女孩儿能做出来的事。 好在她也运气不错,也是善良又机敏吧,能感染她身边每一个人助她一臂之力。 陆寓微双手一勾,从背后将她揽紧了,埋头在她的发间深深一嗅。其实心里慌得很,太凶险了,她怎么能料到那支箭会往哪儿瞄?没上过战场,没见识过刀枪,根本不知道如何躲才能活命,这种杀敌一百自损八千的伎俩,试问他自己,或许都做不出来。 可陆寓微知道她并不想听说教,她有自己的见识与考量。才完成了惊天壮举的女孩儿,根本不知道怕,提起来只有得意自豪,他便也只拣好听的说,轻声细气的,从身后直往她耳朵里钻,“我们葭葭真了不起,本三司副督使都不见得有我们葭葭的胆魄,往后该要你去军中指挥才是。” 谢郁文很满意,终于卸下防备,陆寓微趁机一手将她两只腕子固定到身前,另一手去拨弄她肩头的衣裳。最寻常的交领襦裙,大约就是在随处可见的成衣铺子里现买的,素净的青色,没有一点儿绣绘。陆寓微小心将那交领扯开一点儿,宽袖半臂的形制,腰间绸带又系得松,上襦一侧轻易就褪下肩头,露出里头斜缠着的绷带。 雪白一段肩颈洇着星星点点的血色,雪里红梅似的醒目,再往下就是同襦裙一色的青色小衣,禁锢着阔然起伏的形状......陆寓微勉力自持,定住心神不乱瞟,只动手去抽开绷带,不敢一下全松开,只一层层疏开一点空隙,就从那一点空隙里觑探伤口。 好在创口不大,寸余的长度,上头有桑白皮线来回缝了两折,粉末状的伤药沁出刺鼻的气味,先前有鲜血往外渗,眼下倒是已经干透了。陆寓微终于瞧了个分明,一颗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小半,知道庾娘说得大致不差,好好将养,不许在外受风,大约能捱过去。 陆寓微还是心疼极了,小心将那绷带重新缠上,想出口宽慰她,声音仍止不住闷闷的,“明日请庾娘替你换药——我下手没轻重,只怕弄疼你。不许再用水龙骨了,那玩意儿太烈性,疼起来没边,左右你这几日只在我这里休养,慢一点便慢一点,不值当受那份苦。” 都说会很疼,可谢郁文眼下当真就觉得尚可,起码比先前刚中箭时好得多,便不太放在心上,只说都听你的。 陆寓微将那绷带缠完,一手留恋地从肩颈上拂过去,要极力自持,方能忍下就着那瓷白细腻揉捏的冲动。 将衣领又带回肩头,小心将伤口掩住,陆寓微才忍不住道:“葭葭,往后还是别做这样的事了,你没见识过兵刃无情,不知道躯体是何其脆弱,死神又是何其临近。你这回是运气好,可下次记着了,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值得你去拿性命冒险。” 谢郁文说好,侧头又往他胸膛上安稳贴住,安抚他道:“你也别担心啦,你想想,只要这回的事情一了结,我们应当就能平平顺顺过日子了,往后哪还会有机会叫我去冒险呢。” 陆寓微想了想,觉得也对,只要眼前的险难跨过去,再往前就是一片坦途了。可眼前的难关不好过,如今只起了个头,就付出了这样大的代价,两人都心知肚明,之后只会更难。 谢郁文琢磨着官家的举动,将自己盘算了两天的情形同陆大人商量,“官家嘴上说此行是要去东海国查东海王的走私案——什么破借口呢,我思来想去,觉得官家真正目的地,大约就是遂安城外的兖州营。你想,你这一路护送龙茂之回建州,官家则稳坐遂安,在边境近距离观望,东海境内一切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不论是东海王有异样,还是你打算做些什么,官家立时就能指挥三万兖州营精锐东进,余杭城外的江南路州军主力,也用不了一日便能进军,是不是这个道理?” 陆寓微凝神思忖,慢慢点了下头,“话是如此。可官家若想借此次押送龙茂之回建州的机会,对东海国施行什么谋划,不可能越过我去——舍近求远,于他有什么好处?可我行前,官家对我并无一点交代,除非......”眼底寒光一闪而过,后头的话没有说出口。 除非,官家的目标不是东海国,而是他陆寓微。 谢郁文这半日所忧,正源于此。她喃喃道:“官家向你明确表态不许我们好的那一回,他有什么异样没有?按理说不应该啊,那时候赐婚梁王与永安郡主的旨意都不曾出,你甚至都不知道龙茂之不日就要回建州的事,更不知道官家会将这趟差事派给你,后头的谋划,更无从谈起——官家打哪处来对你起疑?” 所以令人想不通,官家这一通折腾,究竟剑指何方。谢郁文想起他来就恨得牙痒痒:“总之不会是什么光彩事,不然他犯得着避开满朝臣工,偷偷一个人溜出来玩什么微服私访?大大方方摆驾兖州营不就成了。” 陆寓微比她稍泰然一些。不到二十岁就统领三军争天下的人,对于势与力量的掌控与认知,自与她不可能相同。想不通索性不想了,他伸手揉揉她的脑袋,“我已经命人去寿昌,先将官家盯住了,之后再一步步做打算。今日太晚,你奔波了一夜,我们先睡觉,别的事,醒来再想。” 本来并不是那个意思,可此情此景,“先睡觉”三个字说出来,难免带出些旖旎况味。陆寓微回味过来,忙补上一句,“你睡床上,我就在坐榻上守着你,要有什么不舒服,你立刻叫我。”
第86章 夜色里遥迢递来更鼓声,细听已是四更天。 这样长的一天一夜,简直是她此生最可怕最动荡的十二个时辰,从清晨天刚亮官家在她眼前杀人起,眼见又是一个清晨,终于盼到了柳暗花明。 身体也疲惫到了极处。肩头那样大一个血窟窿,衬得两手掌心的伤都显得无关紧要了。陆寓微替她擦洗,将她两掌上的纱布拆开,原以为是中箭时跌跤擦伤,细看伤痕才发现不是,心中又是一沉,“这是怎么弄的?” 官家恶心人的举止,要说起来那可是罄竹难书了,谢郁文适才简短漏过没提,这下陆寓微问起,也只撇撇嘴,“左不过是官家干的好事儿,你别细问啦,知道明白了也没法找他撒火,统统记在账上就是,回头一块儿算总账。” 陆寓微觉得自己快忍得发疯了。他一介世家公子跃马提刀挣功名是为了什么?不就为了有朝一日离开兖州苦寒之地,不用再忍气吞声,能抬头挺胸、昂首阔步地过活?可结果呢,征战小半辈子,拿命换来的功勋,一样叫那位天子随心所欲踩在脚底下,自己娘子受了屈辱,他连要问清楚原委都只能忍着,这日子,真得赶紧有个了结才好! 他面色极差,虽没言语,谢郁文也明白他的苦恼。黎明前的黑夜嘛,总是最寒冷、最难捱的时候,所谋者大,受点委屈也是没法子的事。她几乎是叫满城人捧在手心上长大的女孩儿,遇上官家被如此对待,此刻倒也不觉酸涩,只激起她无穷的胜负欲,满心是蓄满力要雪耻的豪壮之情。 大约女孩儿天生就更有韧劲些,男人总爱搞宁折不弯那一套,他们管这叫气性。谢郁文垂目看陆大人,只见他气得眼角眉梢都发抖,薄唇紧紧抿成条直线,脸色冷得快滴水成冰了,一边还强压怒意,捉着她的手,细心清理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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