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郁文的伤渐渐有了点起色。还是事败那一夜,庾娘她爹被陆寓微的人夤夜请来,诊过脉后施了套针,到凌晨时分,热毒稍退,好歹性命暂且是稳住了。到五更天上,人转醒了一回,虽力弱,气若游丝,可神思却是清明的,眼神紧紧追着陆寓微,带着迫切的问询之意,见他悲喜交集地缓缓摇头,虽不知道具体是怎样光景,但无疑事败,也不想听细枝末节,只慢慢朝内转过头去,阖上眼,半晌,眼角划下好大一颗泪。 等第二日程太医从鸣春山赶来,与庾老大夫两人相互一通参详,拟了个离经叛道的法子——将缝合好的伤口再往深处切开,清创余毒,将毛病从根上料理干净了,之后再寻思慢慢调养。论理应当是错不了的,先前遂安城里的十七个大夫不开这个口,是不敢担责,伤成这样愈合起来已然很费劲儿了,再往底下剐,疮毒是清了,可有没有命捱过来,几乎就是九死一生的几率。 最后还是陆寓微拍了板,说就这么办吧,不为别的,只因知道她身体底子好,除非像前夜似的刚动完刀就顶着夜风策马颠簸一个时辰,但凡能好好养着,不至于熬不过来。 好在这会回他赌对了,清完深处创口后,谢郁文又不高不低烧了两天,到了芒种那日,在傍晚的惊雷中悠悠转醒,然后便一日好过一日,养到夏至,除却左肩尚不能用力去牵扯,浑身上下都好得很利索。 她尚镇日昏睡的那几日,陆寓微来得很勤,可后来她醒着的时候愈多,他反倒不来了。庾娘见她常当窗坐着发呆,以为她是为陆大人而愁苦,总想法子劝她,“陆大人这两日总不见人影......想来是忙着吧。小娘子不知道,您夜里歇着的时候,陆大人每每站在外头门上,也不进屋,就盯着外头侍候的女使问东问西,小娘子今日进了些什么,可有走动,睡了多少时辰......陆大人不说,心里还是极挂心您的。” 谢郁文闻言,勾出一个淡薄的笑。他忙?还有什么可忙的呢,那夜官家的话她只听见一小半,虽并不清楚具体的处置,可后来御前拨来看管她的人将官家旨意传得明白,命她入宫,如此不留情面,陆大人那边自不用说,削权革职是起码的。眼下还算好,终归没发明旨,一旦回到中京,通传三省六部,陆大人赋闲在家,府邸外又处处有眼线盯着,几乎就与圈禁无异。 她大约能明白陆大人的意思,因为没有法子改变现状,实在没有希望,所以干脆不相见。她理解,所以也不去找他,能说什么呢,没着没落的,不过徒增伤感罢了。 官家将她拿捏得很精准,直接将刀架在陆大人脖子上威胁她,叫她不能再变着法子说不乐意,最后只能妥协。 情形是难,可要她从此放弃抗争,那也不能够。官家做出来的那些事可称得上是人神共愤,经历了这一路的闹剧,她若还能如官家所愿充了他的后宫,除非她死了再重生一遭,换了另一副性情,或许还有可能。至于这辈子,什么苟且偷生、忍辱负重、曲意奉承、最后大仇得报那一套,她不可能做得出来。 所以只能先蛰伏,蛰伏至她不得不入宫前的最后一刻。先前他们都太急进了,只以为长夜将至,所以只争朝夕,是以仓皇间顾不周全,叫官家反将一军。眼下再没有让他们纵性的机会,非到能给予官家致命一击的时候,绝不出手。 就是一瞬间,谢郁文想了许多事,庾娘只看见她若有似无的笑,还想再劝,她却云淡风轻地指了指床窗下的池塘,截住庾娘的话头,“我是在瞧那池子里的荷叶,看见荷叶,就想起我家后院里有一小片水田,养了满当当的芡实叶子,只为了每年夏末吃上那一口苏芡——也叫作鸡头米。其实要说啊,唯独平江府的南塘苏芡口味最佳,要最新鲜的时候单拿水略一汆,七分清甜三分软糯,愿意吃得甜些就加上点糖桂花,若不然,便是清口吃也绝妙。” 庾娘久居寿昌,江南丘陵间隔座山头,便是迥异的物产与风貌,所以平江苏芡,她向来也只听说,并不曾真尝过。她听着得趣,更为谢郁文而开心,能想要吃东西、有胃口,那便是好事。 庾娘笑说那还不容易,“等到了时候,小娘子身子也好全了,到时候去一趟平江府,多少苏芡吃不到?” 到时候啊......谢郁文轻轻叹气。还有月余,大约已经上路往中京去了,若走水路,是能途径平江府的,可那时候,应当就没什么闲心,再去吃一口苏芡了。 庾娘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何事,她并不知晓那夜天子来过,只隐隐觉得情势急转直下,陆大人与小娘子的情绪都差极了。她一手掩在袖中摩挲着手里的物什,倾身似想示于谢郁文看,可话到嘴边,又犹豫着咽了下去。 谢郁文余光瞥见她的异样,转过脸来纳罕问了声怎么了,庾娘这才为难地将手里的东西递过去。 “前两天陆大人来过一回,小娘子正在歇午觉,陆大人便给了我这个,说等小娘子精神好些了再交给您,我拿不准,不知道是个什么物件,也不知道您见了是不是会难过,所以......” 谢郁文接来一看,是个荷包,还是那日在余杭城里官家传唤她上山面圣时,她随手揣上的,那阵子往来鸣春山上往御前行走,不好带侍女,是以自己也开始随身带些银子用来赏人。便是那一日之后,官家胁迫她一路随行微服,乱七八糟的衣衫换了好几套,这个荷包倒是一直凑巧没丢。 掂在手中分量很轻,里头并不再是碎银,她打开来口朝下,抖落出来一块青玉,镂雕鹿鹤纹式样,有银红色独一无二地掺杂其中,正是当日陆大人得了旨意要护送龙茂之回建州,临行前她在马车中见他最后一面时,她留给他的。 当时是怎么说的呢,“那你要平平安安来娶我”,一朝事败,局势变得很不利,陆大人这是就要退却的意思吗? 她还在逼自己沉下心来谋定而后动,他竟然就这样放弃了? 他们的情谊,就值这点分量吗? 谢郁文一时气闷,这许多天来,眼中第一回 洇出泪,紧紧将那块青玉攥住,棱角磕得她掌心生疼,好半天,才收住一腔委屈和着泪往下咽,侧过头,伸开手又将那块青玉递回给庾娘,含着不忿说:“你替我向陆大人问一句话——他究竟是看不起我,还是看不起他自己?还有,谋逆这种事,在官家心里,有一回便有无数回,左右官家是不可能再信他了,他这时候想着回什么头?” 庾娘先是怔怔盯着她掌间那块青玉,一时像没听明白她的话,在脑海中又过了一道,这才领悟,里头的意思更叫她惊惶,张口不能言。好一会儿,才不可置信地摇摇头,又点点头,伸手将那块青玉复又收进袖袋中。 末了庾娘问她:“小娘子为何这样信任我?毕竟我们萍水相逢,您并不清楚我的底细。” 谢郁文这才意识到那些话在她面前露过了头。说来也怪,对着庾娘,她下意识就将那些话说了出来,似乎从未思虑过要防备她。 是因为庾娘悉心照料她许多天吗?可那份信任,从一开始便是如此,她见庾娘第一眼,就不假思索要靠她逃离官家的魔爪,而她偏也觉得庾娘就是会帮她,那份天然的亲近,究竟是从何而来? 谢郁文撑着脑袋想半天,索性放弃了,笑着摇摇头,“我没有同你说过吧,我娘便是姓庾——庾子山的庾。我娘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甚至都记不清她的模样,可听我爹说了她不少的故事,也是个温和但极有主见的女子。可大约就因为这个吧,所以我见到你,便天然觉得亲切。” 庾娘却丝毫不惊讶,又掏出那块青玉端详上头的纹样,忽然抬头,定定望住谢郁文,怅然喊了声小娘子,“您的母亲,闺字是呦呦,幼年有个小名叫作仙羽,是不是?” 谢郁文震惊非常,“你怎么知道?”复又打量庾娘,渐露疑色,“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爹叫庾景春,”庾娘哀然看着她,“他有一个嫡亲的妹妹,就是您的母亲。” 谢郁文久久说不出话。她从不知道说过母亲还有个嫡亲胞兄,从小到大,都未听爹爹说起过庾家人,更不曾与表亲走动,小时候突然想起这茬,好奇问过一回,爹爹淡淡一句“战乱里都死绝了”,她叹息两声,从此也不再提起。可这突然间,说她娘亲在江南路偏远的寿昌还有一个亲哥哥...... 她困惑极了,满腹狐疑都不知道该从何处问起,怔忡看着眼前的年轻女孩,忽然有了一个更要紧的领悟,“庾老大夫是我舅父?庾娘......你是我的表姐?”
第94章 老辈里的事情,到他们小辈间说起来,除却不胜唏嘘,更多还是迷惘。庾娘颔首,怅怅然喊了声表妹,“庾家祖籍江夏,原也是世代诗礼簪缨的大族,曾祖在上京为官时,碰巧与小娘子家谢氏的先辈毗邻而居,两家交好,这才定下儿孙间的姻缘,正是小娘子您的双亲。” “后来曾祖致仕,庾家迁回江夏,到了我祖父那一辈上,也是时势不好,家道败得厉害,我爹身为家中长子,却从小醉心医道,门庭无人支撑,祖父他这个人吧......又有些势力眼,见唯一的女儿生得绝色,渐以为奇货可居,小娘子的父亲那时候尚是白身,祖父思量,即便一朝金榜题名,年纪轻轻的进士,起码还有几十载清苦岁月要熬......所以对这桩婚事,便很不乐意了。” 身为小辈,不好妄议故去尊长,所以庾娘极尽委婉,她若说“有些势利眼”,那恐怕就是“非常势利眼”。 庾娘长叹一口气,“听我爹说,那时候他心中只有学医,认了个胡子花白的老神医为师,据说上京太医院的院正,私底下都得来偷偷与那位老神医讨教。老神医偏爱满天下游方,我爹便跟着他四处跑,一年半载也不着一次家,是以当年家里的纠葛,他也只能后来从旁人口中七七八八地拼凑。可有一样是确实的,那时候祖父看中一个江夏城里的巨贾,那巨贾四十多岁上要讨填房——人有钱了,就爱附庸起风雅,四处着人打听官宦家的女孩儿,就这么打听到了庾家头上。头一回上门拜会,只隐隐约约露了一分意思,都没明着提,出手就送上万金的礼,祖父当即什么想头都没有了,一心只愿要这个富商女婿。” “小娘子的母亲哪可能答应?她与您的父亲幼年是在一处玩大的,后来虽十余年不见,可情分犹在,她也有主意,几封书信去到谢家,您父亲二话没说,当即就来了江夏,亲自上门与祖父陈情求娶,可来了三次,次次被祖父给打了出去。再后来,实在无法,就闹成了两人夜奔,从此一去不复回......至于那之后的事,小娘子想必比我清楚,便不提了。” 谢郁文听得愣神,和听说书似的。母亲出身江夏庾氏,这确实不假。可......夜奔?什么玩意儿!她爹那样端稳正经的人,年轻时竟还能干出这样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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