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官家您是怎么做的?先帝腊月里崩逝,尚未等到十几天后新历改元,您就迫不及待向东海国亮出爪牙,二十七日国丧未满,即举国兴徭役,您叫先帝作何感想?那年极寒,江南路百年不遇的大雪直下到转年三月,大雪几近封山,您却不愿宽限赴期,冰天雪地间行路,死了多少人,您心中有数么?” 陆寓微哂笑,嘲讽之意溢于言表,“官家合该庆幸那些队伍中没有陈胜吴广,不然国朝江山便要与先帝同寿了。” 那时候的事,官家其实很不愿回想,这两年偶沉下心来回首,也承认或许当时是急进了些。可他有苦衷,先帝建国不足两年而崩,他的太子之位稳固,袭位是板上钉钉的事,可年岁才愈弱冠的天子,面对那些自恃功高、鼎力从龙的旧臣,手段若不强硬些,哪可能镇得住?若许开国皇帝十几二十年的文治武功,后继者自能安稳做守成仁君,难道他不乐意? 还不是不得已而为之! 官家寒声道:“朕见你寻常事事漠不关心,只以为你是个一心领兵的孤介臣子,原来底下还有这份心——还是省省吧!陆寓微,你一武将,先帝抬举你,允你上馆阁听政,你还真将自己当宰辅、置喙起生民之计了?” 官家怒目圆睁,“先帝一向夸你是难得将才,可连兵家事,朕见你也并不如何晓畅。先帝驾崩,东海国虎视眈眈,趁敌国丧之时兴兵,历来是兵家惯用伎俩,朕不紧锣密鼓筹措防备,难不成坐以待毙,大敞边境等龙堃来犯?”说到此,复而不屑摇头,冷嘲之意并不比陆寓微少,“罢了,而今你满脑子儿女情长,心智不足,这些事,朕也犯不着同你解释,千秋功过,自有后人评说。” “好一句自有后人评说,”陆寓微勉强扯唇淡笑,“官家若愿一叶障目,臣也无话可说......眼前是非曲直尽不论,只思虑千秋万代以后事,官家果然高瞻远,犹如高屋之建瓴水,臣心悦诚服。” 嘴上心悦诚服的,手上的剑依旧分毫不错,讽刺如斯,官家终于烦透了,不再耐烦同他兜搭,冷哼道:“你今日口才真不错,还是那句话,朕小瞧了你,位居三司副督使,是埋没了你的大才——不过可惜,也没有机会了。朕千秋功过如何且不论,但陆卿你,今日行刺谋逆的罪行是坐实了,一句乱臣贼子绝跑不掉。朕会叫翰林好好写一封罪状,天下传颂,也不妄你这一番孽臣壮举。” 话说到这儿,已然是图穷匕首见,可陆寓微依旧不紧不慢,握剑的手都不抖一下,“好叫官家知晓,您带进城的八个禁卫并罗内人,适才尽数伏诛,至于一路暗中策应您的百余兖州营兵马,不太巧,回营的路上遭遇山匪,山匪人数众多,他们力不能及,夜半尸横山野,实在不幸。既如此,官家您细想,而今这世上知道您微服出巡来到遂安的......” 陆寓微似十分惋惜,憾然摇头,“不包括官家您自己,只余下臣与小娘子二人。臣不知道您在鸣春山上是如何安排、如何瞒过随扈臣工的,但再周密的计划,想来也捱不过太久。等不日臣僚们发现官家失踪,循着踪迹一番搜寻,最后锁定城外山匪与兖州营兵马的一场混战,并在其中搜检出官家尸首......” 陆寓微语气平静,视线却冰冷,落在官家身上,又似穿透了他,“当然,臣也不愿这样的事发生。臣与官家远无深仇,近无重怨,看在先帝的份上,也不愿官家落得如斯下场,不过是近日一些误会罢了,一时没说清楚,竟越积越深,臣向来直接,所以更愿说开了,与官家谈一谈条件。” 剑都架在人脖子上了,还说什么无仇无怨,实际也是客套话,给官家个台阶下。可官家自负,受辱如此,哪可能乖乖顺着陆寓微铺好的路走,明晃晃的威胁迫在眉睫,他却也不慌,“你真敢杀了朕?得了吧,朕还不知道你,阵仗是唬人,可弑君你下不了手。别费劲了,朕不吃你这套,天下没人配与天子谈条件。” “臣用不着弑君,找个没人的地方将官家软禁起来就是。可国不可一日无君,满朝文武不论信不信官家横尸荒野,君不见了,没死也只能当作死了。届时臣会尽力扶梁王即位,兄终弟及,原也应当。君王昏聩危及江山,臣拨乱反正,匡扶社稷,梁王一样是先帝嫡子,先帝若泉下有知,应当也只觉欣慰。” 官家的神色终于有一丝动容,抚了抚额沉吟道:“软禁朕,扶梁王上位——原来这就是你的杀招?周昱斐那个废物你要扶他坐上龙椅,还说对得起先帝?陆寓微,你是三司统帅当腻味了,想当顾命大臣,还是摄政王?” 陆寓微不说是,也不说不是,依旧冷眼俯视他,“臣说过,事到如今,实在非臣所愿,一切都是官家逼的。臣近来时常觉得困惑,臣究竟做错了什么,官家要这样对臣?”喟然又是一声长叹,“天下动荡了十余年,万民翘首以盼的新朝气象,不该是这样,忠心耿耿的臣子,也不该落得这下场。” “臣本无反志,只是不平。不平则鸣,故而今夜,臣来问官家讨一个公道。” “你还觉得困惑?朕才觉得困惑!”官家勃然大怒,凑手就往床榻上重重一拍,“先帝许你高位,许你满朝独一份世袭罔替的封爵,朕亦从不疑你,放你三司兵马统帅的无上权柄——可你呢,你怎么对朕的!为一个女人,就生逆心,剑都指着朕脖子了,你还有脸说自己忠心耿耿?有脸来问朕讨公道?” 官家领教过陆寓微的不留情面,是以即便气到梗着头颈吹胡子瞪眼,亦不敢有大动作,僵直身子定在他剑下,没法垂首,只信手往身后一指,“朕是不是同你说过,谢郁文于朕而言有大用处,江山社稷与私情孰轻孰重?你既是国朝的臣子,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先帝没教过你道理?当日在朕跟前,朕与你都说明白了,你也并无二话,朕还允诺许嫁你公主......陆寓微,朕自始至终不想亏待你,可你呢?你不声不响,佯作顺从,原来早存了不臣之心!” 陆寓微忽然觉得荒谬。原来官家是这样想的,夺人所爱再许嫁公主,就是天大的荣耀。情谊在他心中分文不值,胞妹的婚姻与国库里那些金银财宝也无任何不同,赏赐的物件罢了,乃是无上天恩,幸福不幸福,愿意不愿意,他压根儿不在乎。 陆寓微觉得没必要再废话了,官家与他、官家与周昱斐是两路人,观念上的差别悬隔日月,了不相涉为君臣倒罢了,一旦有所争执,不可能有折中的下场。 “就算是臣处心积虑吧,”陆寓微意兴阑珊,懒得多言一字,“官家已经看见臣的杀招,您自己选吧。臣所要不多,与心爱之人在一起,如此而已,官家应当不为难,毕竟您要是不从,天子之位明日就是梁王的了——江山社稷与私情孰轻孰重?这上头官家是行家,用不着臣教。” 这是下最后通牒了,官家漠然看他,蓦地开口,“局布得还凑合,但你的杀招不致命,威胁不了朕。” “你说朕微服到此,除此间人外无人知晓?错了,你算漏了一个人。只要有那人在,朕今日走不出这扇房门,明日全天下都会知道朕是在你陆寓微手上出的事,那时候,不要说双宿双飞了,你能不能有命在,只怕都难说。” 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虚张声势,陆寓微仍惊了一瞬,眯眼睨着他,忽然脑海中凛冽寒光一闪。 东海王世子龙茂之。 算漏的人是他。 怎么会是他?怎么能......是他? 从巨大的错愕中回过神来,陆寓微惨然失笑,“官家与东海王世子背后勾结,原来是真的。谁能想得到?天下皆以为您立时便要兵临建州,大军就要踏平东海国了,可您却在暗中与龙茂之握了手,何其深沉的心机,何其精妙的言演技。该当您为天子,若比虚伪,谁能胜过您?” 并不是疑问的语气。联通了一条最隐秘的线,无数令人起疑却又不那样显眼的勾连,刹那间忽然都能说得通。 他心神俱震,便换了官家气定神闲,“你吼什么玩意儿?知道你惊讶,那也别发疯,大晚上的,惊着人。”轻曼一笑,一边不认同地朝他摇头,“虚伪?为君之道,朕不同你论短长。” 话说到这里,胜负其实已定,官家再也没什么顾忌,伸手握住那剑格往外拂。陆寓微没挣扎,怅然由他挣开剑,见他施施然站起身,在榻前来回踱步,大喇喇活动着僵硬的四肢。 官家间或抬头看他一眼,“傻了吧?陆寓微,朕说了,权谋之事上你连边儿都没摸着,和朕玩心机,你省省吧。朕就同你交个底,朕此番并不曾与龙茂之勾结——这就是个套儿。” “朕打算得好好的,本来这一局棋,朕能解决东海国这一心头大患,不消大规模动乱,先帝江山缺憾的一角,就能叫朕收入囊中了。可你呢?你堂堂三司副督使,有情无义,也没有脑子!你做了什么?你把朕的一盘大计,尽数毁了。”
第92章 官家咬牙切齿地叫嚣着,因为胜败分明,再碍眼、再丑恶的得意骄矜,都只能由着他去。宦海就是这样,成王败寇,窃国者诸侯,若窃不到,便是成百上千倍的罪罚,势必要叫人坠入深渊。 官家究竟布了怎样一盘“精妙”的大棋,陆寓微其实已经不是很在乎了,他心中只想着一样,结束了,他功败垂成,脸皮撕得稀烂后发现棋差一招,这一招却足以致命。 颓然垂下手去,铮铮两声锐响,手中的剑重重落在地上。先帝赐予的这把铁剑,第一次出鞘便直指天子,血刃折戟,应当是再不会有下一次了。 其实若横下心再拼一拼,也不是不行......陆寓微怔忡着想,左右已经是绝路,不可能有再坏的情形了——官家在龙茂之手中留着后招?那就将龙茂之揪出来一道办了啊!他连软禁天子偷天换日都不怵,还怕结果一个东海王世子么。若龙堃要战便战吧,他陆寓微还怕打仗?总比束手就擒,然后憋屈地叫官家折磨至死强。 换作从前,沙场上濒临绝境的地步,他一定会这样做。可眼下陆寓微却提不起劲,满心的荒凉漫无边际,仿佛刹那间被抽空了力气。他十四岁上战场,今夜是第一场败仗,没有经历过,所以连悔恨痛楚的情绪都来得迟迟。他只觉得寥落,算了,就这样吧......恍然往榻边走去,去看他唯一放不下的牵挂。 陆寓微在床榻边沿上坐下,掀开一点被褥,去寻摸她的手,然后紧紧握住。适才官家才进屋的时候她是装睡,后来醒了一阵儿,再后来,不知道是听到哪里,力再难支,又昏了过去。 陆寓微一下下抚着她的睡颜,心中大恸。程医正已经叫人去传了,顺带便还去寿昌将庾娘她爹带来,庾娘年纪轻轻的,医术已经能和遂安城里胡子花白的老郎中大差不差,那她爹想必更高明......只愿能赶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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