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爹爹后来再不与庾家人往来,问起来也只当是死绝了,后来谢家声名大振,庾老大夫却从没想要上谢家门与妹夫相认,大约也是觉得旧年之事,实在说不响嘴吧。 细想起来,后来爹爹叫前朝奸佞构陷,被迫致仕,条条大路在眼前,他偏挑了从商,不知道是不是因着此事,心中憋了股气的缘故。 太精彩了,即便是这种愁云惨淡的时候,谢郁文都由衷露了点笑意,“这些事我真是第一回 听说,若你不提,我怕是这辈子都不会知晓,庾娘,谢谢你告诉我。” 庾娘愧怍地摇摇头,“小娘子这样说,真让我万分没脸,家中长辈行事不磊落,生生拆散了一桩好姻缘,我爹那时候心思都在别处,也没能尽到身为兄长应尽的责任,才叫您的双亲落到那步田地,分明是名正言顺的婚事,结果却......” “那与你有什么相干,”谢郁文没有立场替父母去说什么原不原谅,可庾家长辈再错,也怪不到庾娘头上,谢郁文反过来宽慰她,“你想啊,这回你爹可是救了我的命,若没有他当年醉心钻研医术,我今日也不可能在这儿同你说话啦。所以说世事难料,人这辈子不到最后一刻,因缘果报,实在是说不清,既然这么着,一味纠结过往没有意义,我们都得朝前看。” 她不计较,庾娘十分感念,“嗳”了一声道:“那一夜被带到寿昌城替小娘子诊脉,我便感慨缘分奇妙。后来一直没同小娘子坦白往事,因为并不光彩,直到适才看到小娘子那块青玉......早两年吧,我爹一喝了酒,就同我念叨对不住妹子,所以姑母的名讳我记得熟......近来小娘子心绪不佳,我虽不清楚具体的缘故,可也想让小娘子知晓,这世上您还有亲人在,哪怕我与爹爹人微言轻,可但凡能帮的上忙的地方,也愿意为小娘子尽一份力。” 谢郁文从小就没有一般大的玩伴,富贵堆里长大的健全人,总能自己找着乐子,可也算是一角缺憾。眼下这份缺憾也齐全了,这样孤立无援的境地里,老天竟生生给她送来一个血脉相连的姐妹,她出神着叹息,这老天也是个古怪性子,扇一巴掌赏个甜枣,真会作弄人。 谢郁文牵过庾娘的手,亲昵问:“总叫你庾娘,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叫‘遥遥’。我爹没儿子,原指着我承袭他的衣钵,医者总要行万里路、见万种病,才能有造诣,取这个名字,便是希望我能争气,乐意往外走,别一辈子待在内宅里。”庾娘笑着说,“从前还叫的,这两年跟着我爹在医馆坐诊,乡里乡亲的起先称‘庾小娘子’,后来嫌麻烦,便省了两个字,而今连我爹都跟着只唤我‘庾娘’了。” 遥遥,哪家长辈会对女儿有这样的野望?几乎算得上是乖张叛逆,看来那位舅父,也不是个寻常人。只是这样的人物,当年却没能为亲妹妹撑一撑腰......造化弄人,多遗憾。 上一辈的恩情与缘分断了,好在如今有这样的契机,能叫她们姐妹有福分重续。如果能捱过这一遭,她必得好好与这位失散多年的姐妹亲近亲近,庾娘是要行走四方的女孩儿,巧了,她也是,往后两人必都不得闲,可就是这样,才让难得的相聚更珍贵,逢年过节的时候,两人可以坐下来说说天下各处风土人情,途中趣事、仿佛也多活了一段生命......一辈子多短暂啊,年寿有限,非得在纵深上努力扩充,方才不枉。 不由自主想了许多事,一道深壑跨过去,未来里只有卓绝风景。 所以还是得先想这道深壑要如何跨。谢郁文唤了声遥遥,郑重嘱咐她,“而今我出不去,身边再没有可信的人,所以有件事只能拜托你。” 遥遥一口应下来。谢郁文倒迟疑了片刻,才说道:“要烦你去拜托舅父,替我弄几种药来,迷药、伤药、毒药......”好一会儿,终于点下头,“就先这么多吧。我不懂医理,还要请表姐与舅父多参详,不拘药效长短,只拣最好存放携带的那种就成。” 做什么事要用上这些东西?遥遥听得眉头直跳,却知道她的缘由,等闲是不好说出口的,也不多问,思忖片刻,缓缓道一声好。 夏日悠长,窗下池塘里亭亭新荷盛放又谢落,到底没让谢郁文吃上一口苏芡,转眼连蝉鸣声都渐渐寥落。 肩上的伤早就好利索了,谢郁文不过百般装样捱时日,今日是头疼,明日是精神不好起不来床,后日心口闷,总归是不能远行的意思,可也不叫程院正瞧,只传庾大夫诊脉。 庾景春是她亲舅舅,这些日子有遥遥居中牵搭,两人熟稔不少,哪可能不向着自己外甥女的意思说话?程医正呢,其实也怜惜她,便睁只眼闭只眼,任她甥舅两个明目张胆地瞎扯糊弄。 就这么糊弄到立秋前后,大约是官家亲自向下头垂询了,只差没要程医正千里传书递上医案,这情形,程医正实在遮掩不过去,只得丧眉耷眼地来朝谢郁文讨商量。 程医正委婉示意她,“小娘子身上迟迟不爽利,或许是崇山峻岭中夏日湿气重的缘故。您看看,往后这一路向北行,天气渐渐干爽,或许您身上的不适,便自然好了呢......” 那日遥遥替她将那块鹤鹿纹青玉送回给陆大人,陆大人听了她托遥遥带的话,虽不言声,但也没再将物件往外推,那应当是能明白她的意思、与她一条心了吧! 既如此,久困遂安也不是事儿,纸上谈兵没大用处,总要回去中京城做打算。程医正这些日子没少纵容她,现在话说到这份上,谢郁文很识趣,大大方方顺着台阶下,松口应允了启程回京的提议。 话传到外头看管的禁卫那儿,也不拖延,定下了第二日出发。夜里遥遥来替她收拾行囊,可拾掇一圈,才发现根本没什么可收拾的,衣衫都是外头的人在遂安城铺子里现买的,不好不坏,首饰细软就是五月里从鸣春山上下来时带着的,如今只剩腕上一个玉镯没丢,环视这间围困她数月的屋子,就余几册遥遥从外头替她顺进来的话本子,早叫她翻烂了。 谢郁文抱膝蜷缩在坐榻上,实在瞧不过眼,懒懒喊了一声遥遥,“别忙啦,那些有什么好收拾的,你过来陪我说说话吧。” 如今她们算是共患难过,又是才相认的表姐妹,感情一日千里突飞猛进,朝夕相处个把月,眼下骤然要分别,离愁别绪十分浓烈。 遥遥撂开手里东西,依言在谢郁文身边坐下。前路遥迢,且她陆陆续续听谢郁文说了不少她与陆大人的前事,虽涉及朝堂与天子的关碍处简言掠过,可也能揣度处此去还有生死攸关的艰险在等着她。 此去中京城两千多里,山长水阔,或许便是永别,遥遥觉得难受极了。她侧眼瞧谢郁文,昏黄的烛火打从丈余外映上她一侧脸颊,明暗间愈发衬得那精致五官楚楚动人,她在心里头感叹,这样一个女孩儿,肩头却莫名其妙担上了那样的重压,与天子抗争,她哪承受得来呀! 不舍的情绪掺杂着疼惜,遥遥脱口而出:“葭葭,我同你一道去中京吧,一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谢郁文摇头说不,“许多事我虽没同你明说,但你应当能猜出来,此去中京,并不是闹着玩儿的。我自己行险就算啦,那是我的选择,可我不能带累你,万一出了什么事,你让舅父一个人怎么办?” “你放心,就是我爹要我同你一道去的,”遥遥急迫地表明心迹,“正因为前路凶险,你才该有人在身边帮衬。你的侍女都留在家中了吧?这时候也不可能再单传她们进京,总要有信得过的人照应你一二。” 想起徐徐冉冉还有赵妈妈,谢郁文更觉惆怅。都是她打小最亲近的人,仓惶分别三个月,期间太多的波折与劫难,再忆起来,只觉久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 遥遥一再坚持,谢郁文也不好劝。总归都是自己的选择,若今日她二人易地而处,她必然也会做出同遥遥一样的决定,所以实在没什么可说,左右遥遥为她涉险,那她日后定也不负遥遥就是。 第二日天尚蒙蒙亮,谢郁文便在禁卫们的前呼后拥下上路了,并不是给她扎台型,纯粹是得了圣命,防着陆寓微与她接近罢了。这一路还是走水路,江南水网密布,西出遂安城几十里是东阳河,沿东阳江向东北而下,便转入鸣春江,再一路顺行至钱塘,入运河,径直北行千余里,浩荡一座中京城屹立在尽头。 所以他们今日在黎明中启程,只为在入夜前赶到东阳河畔。 ◉95、玻璃渣糖 遂安城出去后这段路不好走,连绵山路蜿蜒起伏。不知道是不是官家特意吩咐过,领头的禁卫给谢郁文弄来辆宽敞的马车,盖角青缘披红帷的骖驾,这形制,只怕载着遂安城里最大的官儿,都得叫人参一道逾矩。 敢情官家真是当她作宫妃对待了。 两个御前拨来的内侍走上前,一个伏低身子脊背齐车辕高,一个虚扶她胳膊肘,尖声细语提点她,“吉时已到,谢娘娘,您上车吧。” 御前内侍大约是知道内情的,还没怎样呢,这就改口了。这称呼听得她直犯恶心,眸中难掩嫌恶,侧过脸去朝队伍最前方眺望。官家对陆大人的处置并未明宣,统领那一级的禁卫或许得了密旨吧,但名义上此趟回中京仍由陆大人领头。 他骑在马上远远向她这里回望,正迎晨曦而立,面容逆在蓬勃而出的万丈光芒里,瞧不清神色。有多久没同他说上话了?谢郁文已经数不清,这边内侍口口声声称她“谢娘娘”,他呢?他听见了没有?心中作何感想,还能淡定袖手旁观? 谢郁文定定望住陆大人出神。在场众人多多少少都知道些边角料,没料想她竟这样毫不遮掩地犯忌讳,倒不知该如何叫停才好。还是身侧的内侍咳嗽一声,抬高声量又唤了声谢娘娘,“得赶紧了,耽误了行程,官家怕是要怪罪。” 这声音不小,陆大人势必能听见。谢郁文勾出抹冷嘲的笑,挑衅似地朝陆大人的方向扬了扬下巴,终于收回视线,提步登车。 遥遥陪她一道,可御前内侍就坐在车前,再压低了声音,也恐传入那内侍耳中,是以也说不了什么要紧话,有一搭没一搭聊了一阵,两人索性挨着身子闭目养神。 好在一路没出岔子,那样点眼的一驾马车,也没招来什么胆大包天的贼人要来个富贵险中求。暮色尚未落尽,一行人便顺顺当当行到东阳河畔的歌山镇。 歌山做的就是渡口生意,镇子不大,驿馆客店酒楼却齐全,马车穿城而过,谢郁文抬眼朝外随处一望,便瞧见她谢家的酒招随风卷展。官家手下的人倒没给她机会,一路行到驿馆,早有人打点好了,今日只接待他们一队人马,谨防她与外头人接触。 心中沉甸甸装着事,白日里在马车上又歇足了,夜晚遥遥过来探视她安寝,谢郁文倒一点睡意都没有。见四下无人,她拉过遥遥的胳膊,贴耳细声问:“先前拜托你与舅父替我准备的药带着吧?藏在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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