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一味地哭有什么用? “如净嬷嬷,御医们真的没有办法了吗?皇奶奶看起来一切都好,为什么一直不醒……” “便是探臂来枕,御医们也枕不出病灶在何处,各种催醒的汤药皆已喂过,没有效果。不过也不是全无办法……”如净嬷嬷犹豫着,“他们说,可用针灸之术一试。” 楚言枝了然,在后宫中寻常后妃连悬丝诊脉的机会都没有,脱衣进行针灸,更不可能,即便这人是年事已高的太后娘娘。 楚言枝看向帘外跪候的辛鞣:“辛小姐,先前我听你说起过针灸疗法,你可会吗?” 辛鞣俯首:“臣女在闺中对此颇有研究,愿为一试。” 楚言枝立刻站起身,下意识就要去拉她起来,余光看见钱锦示意的目光,她忙转步看向坐在炕前皱眉不语的成安帝,朝他跪下道:“父皇,辛小姐是辛指挥使辛恩的女儿,她与女儿是闺中密友,近一年以来,女儿身体若有不适,皆是她替我疗养。辛小姐医术绝佳,女儿认为,可让她一试……” 成安帝看向帘外,少女虽伏跪在地却脊背挺直,身旁还放置着一只药箱。他听石元思提到过她,并不是在辛恩夫妇膝下长大的,她幼时就被老定国侯夫妇带到济州府教养,这两年才为着亲事远上京城,不久前才和刘家小公子定了亲。 方才提出可用针灸疗法一试的人正是刘小太医刘伏衡。 才一想到这,帘外有人大步上前,跪在了辛鞣身旁,青年声音朗朗:“回禀圣上,微臣可为辛小姐作保,辛小姐医术在微臣之上,可令她一试。” 情急之下,楚言枝不由拉住成安帝的胳膊:“父皇,让她试一试吧,若有任何问题,女儿愿为承担。” 成安帝又望了望床帐,那个似乎总对他没什么感情的人一直躺在那里,从他来到现在,除却呼吸时胸腔会极缓慢地起伏外,连眼睑都未动一下。这是生养他多年的娘。 成安帝怨她太多年了,年轻时甚至赌气地想,干脆就让她一个人住在慈宁宫孤独老死,等真到了那天,他连床边都不会靠近一下。反正只要看到他,她脸上就半点温柔都无。 今天她真的一直没醒,一直没看他。 成安帝揉搓了一把早已精神不再的脸,点头起身:“好,听枝枝的,试试。” 石元思和钱锦上前将他搀扶了出去,辛鞣跪侍在后,一直等其余人等皆退出去了,才慢慢起身。 临近内室之前,她转头看向门外,刚才跪在她身侧的青年朝她点头示意了一二。 辛鞣提了口气,在锦杌上坐下后,为荀太后细细把脉。 人都走了,楚言枝抱着姚窕的手臂,压抑着哽咽声。姚窕揉抚着她的发顶,拍着她的背安慰着。 楚姝在后赶到了,站在帘前往内看了一眼,最后由钱锦提醒着退了出去。 “确可用针灸之法一试。这位嬷嬷,劳烦您将太后娘娘的上衫褪下,我需在她廉泉穴、期门穴、腹结穴等处施针。”辛鞣起身行礼道。 如净嬷嬷立刻过去关了窗,又让宫婢将屏风搬来挡在帘前。 楚言枝随姚窕出去静候着。 每时每刻都煎熬,楚言枝将头靠在姚窕肩膀上,同她一起望着窗棂外泻出的微光,亦不敢出声,怕会扰到辛鞣在内施针。 不知过去多久,天色渐沉,楚言枝眨了眨酸涩的眼,疏萤为她披上了衣衫。楚言枝发凉的手在姚窕一下一下轻柔的抚按中回了暖。 辛鞣从屏风后出来了,朝她和姚窕行礼:“殿下,娘娘,臣女已施针完毕。” 楚言枝起身握住她的手,刚披上的衣服滑到了地上:“皇奶奶醒了吗?” 辛鞣摇头:“未曾。但殿下莫急,太后病症来得迅疾,臣女不敢用太猛烈的针法,所以无法立时见效。在明日这个时辰之前,定能醒了。” 楚言枝稍松了口气,握握她的手:“好,辛苦你了。” 红裳帮她把衣衫重新披了回去,楚言枝走到床榻前,如净嬷嬷已经为荀太后穿好了衣衫,锦被盖得严实,荀太后的面容依然平静祥和。 楚言枝在如净嬷嬷端来的锦杌上坐下,仍握着她的手,长久望着没再说话。 天黑透了,钱锦领人端来了膳食摆在屏风后,楚言枝端着燕窝粥,让如净嬷嬷将荀太后扶起,一口一口尝试喂她吃下。 还好,多少能吃下去一些。喂完小半碗后,楚言枝再度握起她的手,尝试细声细气地说话给她听,姚窕给她端了饭来,劝她吃些。 楚言枝接过勉强吃了一点,实在吃不下,又劝姚窕回去歇息,她毕竟从前受过大病,经不得一直操劳。姚窕坚持要陪她,直到后半夜太阳穴泛起疼来,实在捱不住,才被疏萤扶出去了。 成安帝还在正殿内等着,除却太医外,其余人似乎都被挥退了。见姚窕出来,成安帝与她相顾无言。 辛鞣与其他宫婢都在屏风外的外间稍歇了,内室一片静寂,只有楚言枝和如净一站一坐守在床侧。 内室除却苦药味外,仍散着荀太后平日最爱点的信灵香。香气自然玄妙,使人心境幽沉。 楚言枝脑海里开始闪掠过一些平时鲜少注意过的画面,譬如冬天天气晴好的时候,温暖的太阳照在红通通的柿子上,她和皇奶奶一起坐在炕毯上,透过琉璃窗一起看过去。 也譬如和皇奶奶一起跪坐在佛前,呼吸中浸透着幽冷,那一下下有节律的木鱼声和皇奶奶低喃的诵念声却让她觉得无比祥和。 还有她站在门前朝皇奶奶行礼,皇奶奶始终倚在那里,脸上没什么笑容,却让如净嬷嬷把糖盒子都拿来一一打开,让她随便吃。糖盒子里有三角形的棕褐色松子糖,也有长方形的乳白色椰丝糖,每一粒都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只要一想到,好像那棉茸茸的甜意都顺着舌尖流进了心里。 小时候她吃了糖就觉得好幸福,幸福得要把眼睛弯起来笑,皇奶奶就坐在那看着,脸上也会出现若有似无的笑意。 长大后她含着糖也很少会笑了,即便对着皇奶奶弯眼睛,皇奶奶也只用那双依然清明的眼睛凝望着她,问她为何不爱笑了。 娘亲这样问她,钱公公也这样问她。好像她的不快乐根本瞒不过任何一个时刻关心她的长辈。 楚言枝不明白自己为何不快乐,她明明拥有了最好的一切,比太多人幸运。 她伏在皇奶奶的床头,忽地再次哽咽了。 颊边的发被一只温柔的手拂到了耳后,楚言枝五指微蜷,发觉一直被自己握着的那只手不见了。她迷茫抬起脸,看到柔和的晨曦下,皇奶奶正目光慈爱地注视着自己。 “皇奶奶……”楚言枝重新握住她的手,音带泪意,“您终于醒了。” 坐躺在另一边的如净嬷嬷立刻惊醒了,探身见荀太后真的醒了,忙出去报喜。 荀太后一时没能说出话,示意楚言枝将她扶坐起来。 荀太后让她在床边坐下,这才声音微哑地问:“枝枝怎么哭了?皇奶奶睡了很久吗?” 楚言枝还在擦眼泪,闷闷“嗯”着:“一直没有醒,睡了一天两夜,辛小姐昨天下午为你施了针,你才醒的。” 外间的辛鞣和几个宫婢先进来了,留待在慈宁宫正殿的姚窕也亲扶着成安帝跨入了内室。 辛鞣再度把完脉后退下,如净嬷嬷将早膳端来了,楚言枝服侍荀太后吃着,姚窕脸上终于显出喜意,问荀太后感受如何。成安帝与荀太后对视一眼,先垂下去了视线,缓步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命石元思在正殿布膳,一会儿他跟和妃过去用。 “哀家想和枝枝单独谈谈,你们都先退下吧。”摆手拒绝楚言枝拈来的一只青菜素包后,荀太后的目光掠过了室内众人。 成安帝抬头看她一眼,抿了抿嘴角,什么也没说,一甩袖子,起身出去了。 姚窕让楚言枝在这照顾好荀太后,这便紧随其后出了内室。 “枝枝呀,皇奶奶能感觉到,自己的身子没从前那般硬朗了。”人都走后,荀太后摸摸她的手,“你舍不得皇奶奶吗?” 楚言枝泪意汹涌,荀太后让如净嬷嬷把放在炕桌上的那两盒糖拿过来,打开让她吃两颗。 楚言枝依言拾起一颗入口,甜味却压不住酸涩。 “皇奶奶也舍不得枝枝。不过人活一世,虚虚实实,本没什么可值得留恋的。有生之日,便注定有亡之日,有相会之时,也必有相离之时。坦然接受这些,死并不可怕。” 楚言枝眼睛胀痛,还是听不得这些:“……我不要你死。” “枝枝是善良的好孩子,从小跪在佛前许的愿,都是希望身边人能好好的。”荀太后微笑着为她擦眼泪,“可是不能只有善良,还得有平常心。生老病死,不论富贵贫苦,无人可免。你还没有长大,越长大,离你而去的人越多。皇奶奶恐怕就是第一个要离开你的人。别哭了。” 尽管荀太后语气温和,连触上她脸庞的指尖也带着鲜活的温度,楚言枝却越来越难过。 七岁那年,娘亲病重在床,江姨他们都说,娘亲可能要永远离开她了。楚言枝那时就有了对于死亡的体会。万幸娘亲活了下来。江姨从前身边有个小宫婢,笑起来甜甜的,会把糖藏在手里,要她猜猜在哪里,也是那时江姨告诉她说,这个小宫婢后来死在了安乐堂。 死了就是什么都没了,永远只存在于生者的记忆里。 “虽然要离开你了,但皇奶奶到另一个世上,又能与故人重逢了。”荀太后轻轻闭了闭眼,唇畔牵起一丝弧度,“这回我一定不躲了。” 楚言枝从抽噎中渐渐缓和些了,又塞了两颗糖入口,这才哽着问:“是先帝爷爷吗?” “嗯。” “皇奶奶,皇奶奶原先怕他?” 荀太后笑着道:“是怕,怕他怕了一辈子,谁叫他偏偏是皇帝,而我只是个贫苦地方出身的农女呢?不论他对我多好,我只觉得诚惶诚恐。” 楚言枝记得皇奶奶说过这些事,那时她听了内心并无什么特别的感受,如今却觉得茫然。 “皇奶奶爱先帝爷爷?” 荀太后点头。 楚言枝垂下眼睛。 荀太后笑问:“枝枝觉得困惑吗?爱,又怎么会怕。” 楚言枝确有困惑,稍歪了下头:“皇奶奶那天对我说的话,都是真的?对于父皇也是如此,因为他是皇帝,所以从他幼时便不敢太亲近吗?其实心里,也是爱父皇的。” 荀太后缓缓眨动了下眼睫,唇畔的弧度渐趋平和:“人的感情,不是爱与不爱两种答案足以囊括的。皇奶奶其实厌恶着这世上所有男子,甚至包括了自己的儿子。” 这个回答超出了楚言枝的所有预想,她不由怔住。 荀太后静静望着从她身后窗外泻入的天光,良久才继续道:“我是个普通农户的女儿,娘在我刚学会说话的时候就走了。我爹养着我,相依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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