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狼奴反应淡淡的,杜颂将调令诏书放到桌上,拿油灯柄压着:“给你放这了。” 狼奴看了眼:“好。” 杜颂转身离开,跨出门槛时止了脚步,回头道:“别只知道用包袱装东西,你这些年,攒下的零碎东西不少,让人提几个箱笼过来吧。也别急着走,老余说今天中午他特地给你备了几桌饭菜。” 杜颂走了,狼奴系好这只包袱结,又呆呆地坐了一会儿,才走到院中望了望。 这院里有一棵高大的柏松树,四季常青,叶如细针。偶尔没针用的时候,狼奴就会拔它的松针来练飞针。师父说,这树是当年他父亲老定国侯和安国公一起种的,分明感觉只是眨眼的功夫,竟已有这么高了。 当时的狼奴还没有多少体会,直到今日回忆起来,才意识到这树的确长得很快,原先才刚出屋檐一点尖尖,现在已经比屋檐高出一大截了。 这松树后面的那一块屋檐上,有几块瓦看着要比旁边的新一些,是他当初刚练轻功不熟练,不小心踢掉了后,师父亲自上去补的。 补的时候辛鞍还想爬上去玩,勉强爬上去了就朝外头乱丢石子,气得师父在他后脑勺上来了一下。辛鞍不乐意,一脚踩空往下跌,师父又急得一手抓瓦片,一手提辛鞍的脚,把他重新甩回了屋檐上,结果把他的裤子褪下来了大半。 辛鞍平时那么口无遮拦没皮没脸的人,当众被扒了裤子反而知道羞了,着急忙慌地系腰带,一边系一边往师父身后躲,那瓦片就噼噼啪啪往下掉,他还气急败坏地指那些嘲笑的人,喊大哥快揍他们。 狼奴没揍他们,因为连师父都在笑,还指挥他把那些掉下来的瓦片都及时接住,别都给砸碎了。 狼奴全都接住了,但是辛鞍的面子也都丢尽了。最后他坐在修好的屋檐上不肯下去,饭也不肯吃,和所有人赌气,特别是跟他赌气,说他不配做他的大哥。除了吉鸿和杜颂,其他人都懒得哄他下来,他就在屋檐坐到了天黑。 狼奴那时候还没完全学会与人交往,见他一副要哭的样子,就一直学着殿下曾哄自己时的做法,拍他的背,让他别哭了。辛鞍抱怨他在哄小孩儿,说男人和男人之间,得用男子汉的方式发泄情绪。 狼奴才不明白什么男人女人,他顶多给他丢帕子擦眼泪。最后辛鞍抱臂哼气道:“我要喝酒!要喝赖志诚藏在床底下的西凤酒!” 狼奴为了哄这个烦人的小弟下来,把刚睡下的赖志诚推醒了,找他要酒喝。赖志诚不肯,说小屁孩儿喝什么酒,顶多尝点果酒算了,他底下那西凤酒怎么可以给你们糟蹋。 最后他拿了坛海棠酒,说反正那小子没喝过也尝不出来,糊弄糊弄算了。赖志诚见他犹豫,又让他去找刀疤余做点好菜佐酒,其实辛鞍就是觉得没面子才闹脾气,现在肚子饿了还不好意思承认,弄点好吃的给他喂饱就成了。 狼奴照做了,半夜敲响了刀疤余的门,让他给自己钥匙,他想做进厨房做点菜。 刀疤余骂骂咧咧地起来了,但不肯给他钥匙,披着衣服叼着烟斗带他进了厨房,边骂边炒了盘花生出来,又切了两斤熟牛肉、半只烧鹅,还挑了对卤鸭腿和翅子。 刀疤余帮他把这些东西都弄到了屋檐上,然后也不肯下去了,抽着烟斗指他怀里抱着的酒坛:“辛辛苦苦给你们弄半天,酒也不舍得给我一口尝尝?” 狼奴没想到刀疤余也想喝酒,只带了两只酒碗上去,刀疤余干脆给他俩各倒一碗,自己拎着酒坛往嘴里灌了。 辛鞍就在旁边一手塞牛肉一手塞烧鹅,含糊地喊好,男子汉就算流泪也要把泪流到酒碗里。 可到后面他一碗酒还剩个底子没喝完就醉了,靠在他肩膀上说,“大哥,你永远是我大哥。” 狼奴当时一身衣服都被熏了酒气,真是好嫌弃他。 刀疤余控尽坛底最后一滴酒,打量着他们的眉眼,看了好久才说,他们很像当年的辛指挥使与安国公江霖,他们之间也是这般要好。 没过一会儿,金参带着几个锦衣卫校尉提了三四只大箱笼从前院那过来了,说要帮他收拾东西。 狼奴收回思绪,让他们放下箱子就可以了,他想自己收拾。 金参今年已经二十来岁了,为显得自己成熟了,唇上蓄了胡须,见他这反应就笑了。狼奴不愧是被狼养大的孩子,领地意识从小就强,不喜欢别人碰他的东西,也不喜欢人进他的房间。金参让人把箱子放下,又嘱咐他一会儿记得去饭堂吃饭,这才走了。 狼奴屋里东西确实不少,他见到什么好玩的东西都想送给殿下,可他能与殿下见面的机会太少了。好多东西放着放着,他就觉得没那么好了,不好意思再送给殿下,但因为是花钱买的,也舍不得扔。 他还经常学着做东西。几年前董珏帮他寻到了一块极好的大木料,他不敢浪费,一有空就去看人家怎么造房子,就这么看了半年才开始雕楼阁灯。前后花费两三年的时间,他才给做好了,虽然没灯会上的那盏精致,不少细节都挺粗糙,但在夜里点亮挂起来,也很好看,似一座仙阁。 恰缝那场洗清内阁的案子,今年上元节的时候他没能亲自把灯送给殿下,只好托人传话,让殿下派人拉进宫去。可惜殿下说,她已有那个灯了,再不用别的,要他自己好好留着。 狼奴喜欢给殿下做东西,做她喜欢的,或是需要的,但殿下拥有的太多了,能为她做东西、送东西的人也太多了,并不在意他送的丑灯笼或是丑衣服。 狼奴那几年常为这样的事伤心,但慢慢的也习惯了。殿下不想要就是不想要,不在意就是不在意,他不能因为自己很想殿下接受,就要殿下一定接受。殿下之所以是他的殿下,是因为殿下本就可以完全凭着自己的意愿决定任何事,包括对他。她想怎么对待他,就能怎么对待他。 纵使能够想通,狼奴一看到那只自己努力了很久才做出来的灯,心里还是难过,只好把它送给了辛鞍。 辛鞍倒是很喜欢,又高兴地拱他肩膀说,“大哥,你永远是我大哥!” 狼奴把东西都分门别类收整好,放进箱子里,临要阖上最后一只箱盖时,不知道去哪儿玩了半天的辛鞍抱着一捧拿蓝布裹着的东西神神秘秘地进来了。 他回脚一踢将门关紧,毫不客气地拉开他桌前的椅子坐下,手臂撑在椅背上,兴奋地朝他招手:“大哥快来!我可给你带好东西来了!” 狼奴将箱盖阖上,看他一眼:“什么?” “书啊!来呀来呀,你前些天不是说想看李白的诗集吗?我给你买回来了!” 狼奴擦净手,一手撑桌面,一手朝他怀里那捧蓝布包的东西伸去。 辛鞍却抱着往旁边躲了躲,轻咳一声:“先说好,这里头不止那本诗集,还有其他几本我花大价钱找了半天门路买回来的宝贝……是宝贝啊!你要是看不懂,那是你自己笨,可不准骂我!” 狼奴不明所以:“写的什么?” 辛鞍神秘一笑:“写的男人该看的东西。” 狼奴想到之前殿下提到那首诗时,说是写女孩儿心事的,他问李白先生有没有写男孩儿心事的诗,殿下没回答。想来殿下是女孩儿,并不知道他有没有写。 狼奴最近心事实在太多了,可是每一件都有关殿下,没有办法向旁人说。 辛鞍能察觉出来他情绪不好,但一开口就要说他偷偷烧脏衣服的事,他心里烦乱,更不可能同他说。 狼奴想让自己正常一点,不要再睁眼闭眼都只想着殿下了。 “写的心事?”狼奴长指在桌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给大哥看看吧。” 辛鞍又咳咳一声,从里头翻找了下,找出本《品花录》放到桌上。 狼奴正要掀开,辛鞍摸着下巴按住了封面:“怕你看不懂,里面还有很多刻印的插画,咳咳这个……算了你要不一会儿自己看吧啊,喏这本是诗集,这几本也送你了,其他的我得拿回去看,你要是喜欢下回咱们再换着看……” 辛鞍边说边从蓝布包里抽出四五本书,把剩下的裹了裹,直接抱着就往外跑。 看他走得匆匆,还差点被门槛绊倒了,狼奴觉得奇怪。 他坐下来,捧书翻开看了看。 入目是张刻印的画,这画没什么特别,像是一间民居,院里种有花草树木,屋中有两个人坐在床上说话,门外面还立了个人,眼睛往门缝看着,耳朵往门缝凑着,在偷听他们说话。 狼奴讨厌这个人,别人说话也要偷听。在兰心阁的时候,他同殿下说想念她,都要很小声地说,就怕有这种讨厌的人听见了让殿下不高兴。 他又看屋里的那两个人,是个女孩儿和一个男孩儿,他们手拉在一起,人抱在一起,看起来很亲密。 狼奴心跳快了些,脸也有点红。果然这世上不是只有他想像这样和喜欢的人抱在一起吧? 他往后翻了一页,还是那个女孩儿和男孩儿,他们还抱在一起。但是很奇怪,这回女孩儿躺靠在了枕头上,脚上没了鞋子,光着搭在了男孩儿的两边肩膀上。 地上是一堆衣服。 狼奴的脸骤然涨红,他立刻将书合上了,意识到这不对。 人怎么可以不穿衣服抱在一起? 书合上了,但是狼奴的脑海里开始翻涌出其他各种奇怪凌乱的思绪。 他有很多不明白的东西,但不是完全一点不明白。 他那些本就难以消褪压制的欲望,会因为这图画引起的各种联想而变得更加浓烈。可这欲望是关于殿下的……抱着这种欲望,他怎么面对殿下? 狼奴把桌上这些书,连同那些诗集一起胡乱地叠起来冲根本没走远,还躲在院子角落往这边看的辛鞍丢出去:“把你的脏书拿走!” 辛鞍还躲着不出来,冲他喊道:“哪里脏了,你自己眼睛脏才看啥都脏,我就不觉得这事儿脏!作为我大哥,怎么可以连做男人都不会?你好好学!” 狼奴阴沉沉地看着他:“拿走,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辛鞍被他那眼神看得心里发毛,又和他怼了几句,狼奴却把手搭上了腰间的那把重剑。 辛鞍知道怕了,认输地走回来,嘀嘀咕咕地捡起地上的书,囫囵地塞进蓝布包里:“哼,不肯学,有你以后后悔的。” 收完书,辛鞍又回头看了他几眼,而后才慢吞吞走出了院子,跟做贼似的,生怕被人瞧见。 明明知道不可以看,竟然还看,狼奴不理解他,还有点看不起他。 他回身拾起桌上半凉的茶,一连喝了几盏,有些不耐地坐下了。 方才看过的画面又浮上了脑海,连同这些天的梦境。 狼奴觉得讨厌,拉开凳子起身,决定先把这些箱子搬到外头的马车上,使出点力气,去去浑身的燥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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