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言枝眼睁睁看着已长成少年郎君的狼奴缓步朝自己靠近, 一种奇怪的压迫感也随着空气的流动浮来,她不自觉加快了扇扇子的动作。 她站着不动,不想因这小奴隶莫名其妙的几句话落了下风。要动,也应该是小奴隶在她的命令下乖乖停步或离开。 狼奴停在离她三步之远的位置,在殿下停了挥动扇子的动作,启口欲要制止他时,低低地问:“殿下讨厌奴吗?” 楚言枝抱着胳膊肘,用团扇遮了口唇。小奴隶今天尤其不对劲,那些年一直压抑在层层人衣下的野性蓬发起来,绷着每一寸针线,像随时会变成一头狼。 可即便如此,他看起来仍有些乖顺可怜。楚言枝实话实说:“不讨厌。” “那喜欢奴吗?” 楚言枝哑口与他对视,半晌说不出话,最后才避开视线道:“梦与现实都是反的。你既然在梦里梦到我喜欢……那应该分得清这些吧。” 狼奴仍望着她不动,很久才用极轻极轻的声音问:“一点也不喜欢吗?” 楚言枝心情有些烦躁,她大概明白小奴隶说的喜欢是怎样一回事,但内心更多的是对于未知的不安。 狼奴觉得有什么在一寸寸地撕着自己的心肺,殿下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只是避着视线站在他面前,就让他难过起来。 “三公主很喜欢自己养的黄豆。”狼奴几度忍下喉尖的酸涩,仍用那双黑亮的眼睛盛着所有情绪看着她,“殿下对于奴,连那样一点喜欢都没有吗?” “……它是小狗。”楚言枝仍不想看他的眼睛,手里的扇子再度小幅度地快速扇动起来,“你何必拿自己和它比?” “奴是殿下的小狼,是殿下养大的小奴隶。”狼奴足尖往前挪了半步,“奴不知道自己还能和谁比。年嬷嬷,红裳,还是绣杏她们?她们不管来得早,来得晚,殿下都更愿意和她们说话,和她们玩,对吗?” “她们都是女子,只有你是男子,这当然不同。” 狼奴再度沉默了。 楚言枝手心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滑得扇柄握起来都不舒服了。她干脆放下团扇,却看到上面绣的那只白色小狼。 这是狼奴几年前送给她的了,因为觉得他绣技进步很大,图案设计得也好看,她便一直留着用了。 楚言枝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这头笨狼兴许根本不懂什么叫喜欢。 她喜欢年嬷嬷,喜欢红裳,也喜欢绣杏她们几个。她们既是主仆,又是一起生活的朋友。她也喜欢三姐姐和二姐姐,她们是能一起谈心的姐妹。 她对狼奴当然不能说喜欢,哪怕他是个小太监也不行。自小到大,楚言枝不是没听过各种风花雪月的故事。男男女女之间的喜欢,叫做情爱。 她对情爱没什么兴趣,本就不会对哪个臭男人动心,又怎会对一个小奴隶动心? 小奴隶确实没必要拿自己和三姐姐养的狗儿作比,但在她心里,他也与这世上其他男子不同。他是她的奴,顶多算个侍卫,作为公主,她已经对这世上男子挑剔不已了,根本就不可能会对他产生情爱。 否则这难道不是一种自轻自贱吗?公主配奴隶,闻所未闻,太荒唐了。 何况娘亲几年前就说,已经在为她未来的亲事做打算了,哪怕真逃不过要嫁人,她也得是按照娘亲的安排嫁给一个至少不会害了她的人,根本轮不到他。 狼奴似乎还不明白,他口中的喜欢,意味着男女间的情爱。 楚言枝不知道他对自己的情感是何时变味,又怎么变成这样的,但她确信自己对他的定位从没变过,他就是陪她玩大的小奴隶,只不过这个小奴隶恰巧是个男孩儿。 “往后不许再跟我说什么喜欢不喜欢的话了。”楚言枝将团扇翻了面,露出那个仕女图,抬眸看着他,“我不信你不知道,这是一种僭越。” 狼奴鼻尖晕出一点红,眼尾也透出了淡淡的颜色。他心头的燥热悉数散去,冷意浮涌而来。 他知道,他当然知道,从小就知道。他对殿下只能有仰视着的喜欢,绝不能让这喜欢掺杂上一丝不干净的欲望,更不能奢求殿下对他有平视着的喜欢。 但凭什么呢?凭什么小狼对殿下的喜欢就是一文不值?凭什么殿下对他的喜欢还不如旁人对待一条不会说话、不会绣扇子、不会做灯笼的小狗的喜欢多? 他对殿下有欲望,是努力压制也压不住的欲望。为什么这欲望一定就是不干净的?而他同殿下坦白,是因为瞒不住,也是因为不想瞒。 狼奴想殿下能和他一样,有欲望。 他要的不多,只想殿下能多分给他一点目光,能多摸一摸他、抱一抱他,能让他感觉到,她对他的是有些喜欢的。 楚言枝见他这样,干脆和他直说了,什么叫喜欢,什么叫情爱。他们之间从小时候开始就在顾忌男女大防,更何况是现在?他都知道自己长大了,心里该更有数才对。 狼奴眼里的光完全黯淡了。 楚言枝不再看他,想坐回妆台前,唤宫婢进来服侍自己洗漱了。可她脚步才抬,狼奴便不动声色地拦了她的去路。 这是这几刻钟里他不知道第几次逾越忤逆她了,楚言枝开始生气,再一次提醒他:“你不听话,我是随时可以把你赶走的!” “奴是听话的小狼,殿下。”狼奴透亮如黑曜石眸子浸在了一层雾气里,每眨动一下,里面的哀伤都会更浓几层。他嗓音比方才更低更卑怯了,“殿下若顾忌奴是男子,所以不肯对奴亲近……那殿下便不要再把奴当作男子吧。” 楚言枝眉头更蹙,他却拿起了她刚刚放下的团扇,抚过那年自己在灯下一点一点绣出来的纹样:“把奴当作这把扇子,当作棋罐里的玉石棋子,当作枕头,当作书本……要是殿下愿意,把奴当作一条真正的小狗,也可以。” 他仍用指腹爱惜地抚摸着扇子,神情越来越伤心,之前的那股压迫感已全部化作了他低迷的情绪,反让楚言枝浑身激起一阵颤栗。 她盯他盯了许久,依然无法理解他的思路。他确实是她的小奴隶,但真的不必把自己当作狗…… 他们是一同长大的,身份差距再大,楚言枝也不至于那样过分。 狼奴哀哀地看着她:“殿下,用对小狗那样的喜欢对待奴,就够了。” “可是……” 狼奴把扇子重新递到她手里,牵住她的袖子,在她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的时候,一点点地往自己这边拉动:“殿下,你就当在抱一条小狗吧。” 楚言枝被他拉近了两步,接着狼奴将脑袋低下来,下巴轻柔地慢慢触上她的肩膀。 他顺着袖子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臂环上自己的腰,抚上自己的背,他则将五指蜷起,虚虚地搭在她的两边肩膀上,鼻音微浓:“哄一哄奴,殿下,当在哄一条小狗。” 楚言枝抱着个比自己高出至少一个头,肩膀比自己宽出许多的少年,一时间分不清到底是谁在抱谁。 他的心跳声热烈烈地撞来,将他所有的难过与伤心也都带来了,楚言枝便是想挣开他,也挣不开、不太忍心挣开。 她想起那天在坤宁宫的时候,狼奴看黄豆的眼神。她还以为他是见到类狼的动物才情绪不好,故意吓它,原来……原来他想的是,自己其实不如一条小狗吗? 他哪里不如小狗了……当他还在笼子里的时候,楚言枝就一直没把他当什么野畜看。否则后来也不会想办法送他出宫找师父、学武功了。 哪怕说他是她的小奴隶,其实他已经是长春宫上下待遇最好的那个人了。如今他顺利进入锦衣卫,可以随意出入宫闱,要是愿意出去做别的什么事,楚言枝也不会拦他。 因为皇宫确实又小又无聊,她一个从小到大长在这里的人都觉得日子一天比一天难熬了,何况是他? 可是一头好好的狼,一头原本很骄傲的狼,宁愿自己撞死在笼子里,也不愿永远被囚禁的狼,为什么要心甘情愿地跟着她困在这里?甚至到如今,连让她把他当作一条小狗的话都说出来了。 楚言枝五指僵硬地摊放在他的脊背上,团扇啪嗒掉在了地上。感受到他轻微的颤抖,越来越多的疑问出现在她的脑海里。 因为情爱吗? 他懂什么是情,什么是爱吗? 楚言枝自以为是懂的,无非是些虚幻的山盟海誓,靠着这些山盟海誓搭建起一个家,然后两个人互相熬着直到老死。她不相信情爱,因为从未见过。 在她的世界里,只有父皇是个真正的男人,可他有很多的伴侣。他唯一认定的妻子是孟皇后,而娘亲……娘亲算他的什么呢?妾?若想冷待,便七八年想不起她;若想优待,便给予点随手撒向的荣宠。听说民间的妾是能典当,能卖能送的,与其他器物并无什么不同。娘亲与她们的不同之处只在于,她的买家是九五之尊的皇帝。 二姐姐如今和二姐夫过得很幸福,但他们之间有情爱吗?以楚言枝对二姐姐的了解,恐怕并没有。二姐夫只是二姐姐能挑中的最合适的那个人而已。二姐夫对二姐姐好,也是因为她是公主,且能为他生育孩子。 现在她不得不思考,狼奴对她到底是什么情感。 可是狼奴不顾她在想什么了,他伏在她的肩膀上,依赖又怯怯地拿脸蹭她的脖颈,讨好似的:“殿下,殿下……” 楚言枝抱着他的腰,犹豫许久,才拍了拍:“别难过了,我没有真的要赶你走。” 狼奴搭在她肩膀的手,终于极小心地一点点摊开了,转而移到她背后,捧着她的背,将她抱紧了些。 他仍问:“殿下愿意把奴当小狗来疼了吗?” 楚言枝语塞,他语气里竟带了几分迫切与欢喜:“奴很好满足,只要殿下时常摸一摸奴、抱一抱奴,非常开心的时候,能,能亲一亲奴的脸或额头……就可以了。” “奴会是比黄豆更乖的小狗,黄豆不会说话,但奴会说,能给殿下解闷。奴会给殿下做很多很多东西,还会赚钱,赚到都给殿下。奴功夫好,能保护殿下,谁都别想让殿下做不愿意的事……” 他一连串说了许多,楚言枝根本插不进去话。 平心而论,狼奴确实是很乖的小奴隶。她刚把他捡回来的时候,他就想着跟嬷嬷学做饭,后来还学做刺绣,学很多东西。这些年,他也从未给她闯过祸,基本她让他做什么,他就一定会做什么。 只是他们长大了,他对她似乎确实……楚言枝听他说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有些害怕。她明确地知道自己对他没那个意思,也绝不可能有那个意思,他要是真生出不该有的念头,她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他。 小奴隶蕴藏在骨髓里的属于狼的疯劲儿其实从没有消失过。 但不管什么情,什么爱吧,只要小奴隶还肯乖乖地听话,不过分,楚言枝可以照往常那样对待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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