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者说,本朝种种规矩,都是为谨防外戚干权而立,若公主能同皇子一同读书,未来就有可能同皇子一起治国理政,女子干政乃大忌,汉唐时的教训还历历在目,不可不鉴。 成安帝听了觉得有理,回来便如是对楚姝说了,还说若她实在想去文华殿,他可以找两位学士给她们专门讲解女四书,别的就不必学了。反正那些东西学着也枯燥无味,费脑子得很,何必呢? 楚姝却直言自己不想再学那些了,她就想学点不一样的,为何公主和皇子一起读书就能扯到干政了?只是读读书,朝中那些臣子至于如此紧张吗? 可不光朝臣反对,几日后太子楚珩与宣王楚璟也先后来了坤宁宫,劝她这两年安分待嫁即可,别再折腾了。 楚言枝听楚姝面容平淡地说完这些后,沉默许久,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三姐姐。 “我母后在这困了一辈子,我这辈子,也要继续被困下去。”楚姝摆弄着棋子,却始终没下到棋面上,语气亦无波无澜,“贵为公主,只是想读点不一样的书而已,都能被他们批驳成大逆不道。你说,他们在怕什么呢?” 楚言枝纠结了一会儿,将热茶捧到了她面前,轻声道:“三姐姐,其实咱们向父皇要点他们看的书,我陪你一起读,也是一样的。” 楚姝接了茶,看着茶水里自己的倒影:“不一样。枝枝,你甘愿将来这样浑浑噩噩地成亲嫁人,然后在另一个地方被困完下半辈子吗?” 这话戳中了楚言枝这些年以来最难受的点,她垂眸看着棋面,缓缓摇了摇头。 “我从不觉得我比我两位哥和底下那几个皇弟差。”楚姝将棋子落下,“从小和他们下棋,父皇夸我悟性高,但我总是输。后来母后告诉我,我其实悟性一般,父皇只是在哄着我玩。他对两位哥哥就不一样了,很严格,特别是大哥,一着不慎,就会批评。我不甘心永远落在他们的下风,所以我努力地练、努力地学,到后来,我也能赢得过他们了。” “我大哥骑射厉害,二哥也不差,但其实我也会骑马。第一回 参加秋狩的时候,我是被父皇抱在怀里看他射出那一箭箭的。阖天下没多少女子比我胆子大,枝枝,你记得吗?你七岁那年在上林苑吓得直哭。我五岁就开始去了,不管场面多血腥吓人,我都能直勾勾地看着,一点也不怕。” 楚言枝当然记得那一次。 “那三姐姐想做什么?” 楚姝看着已被黑子层层包围的几点白子,勾了唇:“他们越怕我做什么,我越要做什么。” 输了棋局,楚言枝的心思却不在这上面。她回味着三姐姐的话,心里预感不妙。楚姝见她心不在焉,便不留她用膳了。 在长春宫正殿和姚窕用完膳后,楚言枝陪娘亲坐在午后阳光充盈的窗下,打了几个络子。几番犹豫后,把楚姝同她说的话说了。 陪侍在旁正眯着眼睛涤洗茶盏的年嬷嬷惊得抽了口气,手里刚浸过滚水的茶盏骤然往地上坠。 年嬷嬷“啊呀”着弯腰去捞,却见狼奴迅速地将手一伸,等她再直起身时,茶盏稳稳已回到了桌上。 年嬷嬷顾不上夸他,反而让他去屏风那守着,别教人靠近。 狼奴看了眼还在低头理丝线的殿下,见她没多说什么,便提步去了。 待狼奴立在了门前,姚窕将劈成二绒的丝线穿针而过,抬头浅声问:“枝枝怎么想?” 楚言枝放下了刚打好的那只红络子,摇了摇头:“没什么想法,就是担心三姐姐。” “是该担心。”姚窕叹口气,“枝枝,你也想和她一起吗?” 楚言枝的心跳莫名加快了许多,她看着娘亲纤指下丝绒分明的针线,想到娘亲这双手不止会苏绣,还会下棋、写字,但这些年以来,她都不曾踏出过皇宫一步,再快的心跳,也慢慢沉静下来了。 “想,也佩服三姐姐,但我不敢。” 隔着桌案,姚窕看着自己在暖阳下面容愈发俏丽成熟的女儿,放下了细针。她转而去看冰裂纹的窗,看窗外于四月晚春里长出层层翠叶的海棠枝丫:“不敢便好。娘亲能力有限,你其他愿望娘亲都可以尽力为你实现,干政这一条,娘亲做不到。即便能做到,也要担天大的风险,而这风险,没人承担得起。” 楚言枝也随她的视线看去。枝摇影动,她已静下来的心跳又慢慢地发沉了。 她明白,本朝的公主注定不可能像汉唐的公主那般光耀璀璨。在皇爷爷之前,所有未出子嗣的宫妃还得殉葬呢。普通女子的命不是命,公主虽比她们幸运,却也不敢奢求太多。 二姐姐说的不错,皇姑奶大长公主楚宵的一生已经是本朝公主能得到的最好的归宿了。安安心心认命,就能锦衣玉食地过完一辈子。二姐姐算是实现了多年的愿望,没多余的念头,活得自在。至于其他公主么,虽然不少都婚姻不幸,却也绝对不愁吃喝,胜过这世上太多人了。 三姐姐如今郁郁寡欢,便是想要的太难实现。 父皇为防着当年的孟家,宁与皇后娘娘彻底离心,也不肯让孟家稍有些力量的人来京城一趟,便足以证明这点。他疼爱三姐姐,也许最后真能让她进文华殿读书,但若她不止想要读书而已,这点疼爱在忌惮之下,恐怕连一箭都挡不下来。 楚言枝有自知之明,她学东西不快,看的书不多,对这民间疾苦也缺乏切身的体会,根本没那能耐干政,是本朝养就的最老实安分的公主。她也没胆子冒险,她只想所有人都好好的。 日子无聊,无聊便无聊吧,只要有在乎的人陪着一起吃饭、一起玩,就足够了。 姚窕拾起她刚打好的络子,亲自调整了些细节给她看,继续闲聊般道:“等过两年你出宫了,会比现在自在得多,能做的事也多起来。大局上的事,咱们管不了,一些小事,却可以慢慢插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很多事不是一个人两个人,甚至说一代人两代人能够解决的。” 楚言枝思索着点了点头。 五月端午过后,天热起来,清晨还让人觉得雾气寒凉,不到晌午又觉得薄衫浸汗,楚言枝就专挑在上午出去走动,一等太阳挂上来便留在兰心阁内哪也不去了,连午膳晚膳也在这用。姚窕想着她,倒总从正殿那里过来陪她,等她中午犯困要睡了再离开。 楚言枝发觉自己越来越惫懒了,怕腰上多长出肉来,等下午太阳差不多要落山了,便想让狼奴在院子里陪她舞一会儿剑。 但舞了几回后,楚言枝就不想舞了。狼奴一挨近她,就让她感觉像有一团火蹭蹭地往自己身上贴。特别是他要为她调整姿势的时候,不论是眼神还是说话间的吐息,都让楚言枝有种些微的不适感。 不过舞剑的时候,只有几个宫婢在旁边看着,她们看不明白,倒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 “不练了。”楚言枝甩开狼奴替她扶剑鞘时状似无意按在她指尖的手,“唰”一下收了剑。 她提步直接往兰心阁内走,狼奴在原地看了会儿,才缓步跟上。 红裳去正殿和年嬷嬷疏萤她们整理东西去了,时令一换,各处都得收拾,估摸着晚间才能回来,此刻兰心阁就两三个宫婢在内守着。 人多了楚言枝嫌闷热,便只留了绣杏在旁边为自己倒茶扇扇子,让其余人都到别处忙活去。 狼奴站在她面前,无声地盯着她瞧。 天气越热,他越喜欢看殿下。看殿下启唇喝茶,看殿下柔软的发被风轻轻吹拂起,看殿下撑腮时懒懒斜垂着的眼睛…… 近来他仍想尽办法要和她独处,然而机会太少,每次时间也短,他还没怎么勾引殿下,殿下胡乱地抱抱他的腰、揉揉他的脸便放开了,连主动亲脸都很少。 红裳也盯他们盯得越来越近,几乎寸步不离,往往他才和殿下没谈两句心,她就要在外头催促了。 她就像那幅画上的门外人一样讨厌。 不光如此,他给殿下做了很多比她们做的还要精美柔软好用的月事带,殿下却都不肯收,更不肯用,他可怜兮兮地磨了半天,她才说,是因为怕这东西被宫婢们拿去处理的时候发现,不好解释。毕竟他绣的小狼太明显了。 狼奴没办法,只好把那些月事带都收起来,也不知道它们什么时候能派上用场。 难得一回红裳不在,狼奴拎了拎茶壶,对绣杏道:“水凉了。” 绣杏朝门外宫婢喊道:“打热水来。” 其中一个宫婢应声去了。 “殿下帕子不够用了,你不去拿?”狼奴见楚言枝正仰靠在椅子上擦着脸上的汗,瞥了眼绣杏。 绣杏不甚在意道:“你去拿呗。红裳姐姐叫我不许离开殿下半步。” 狼奴蹙了下眉。又是讨厌的红裳。 他拿出了自己的帕子,一一摊放在桌案上。楚言枝只看了眼:“擦汗哪里用得着那么多,一块就够了。我脸又不大。” 说着她两手各拈起帕子一角,玩儿似的往脸上扇动着。绣杏为她扇的风便将这帕子时不时吹动一下,狼奴默默看着这层薄薄的帕子后面殿下慵懒浮红的面容。 他不动声色地将殿下才放到桌上的剑拾起抽出,拿出帕子擦拭,从剑柄一直擦到剑身。 “唔——” 他忽然闷哼一声,绣杏奇怪地看了眼,扇扇子的手一停,不禁“嘶嘶”抽气:“怎么擦个剑还把手擦破了?” 楚言枝收了帕子,见小奴隶眉头不皱一下,正拿刚才用来擦剑的帕子裹手指,血都顺着剑尖往下滴了,不由直身:“也不是第一回 受伤了,怎么这么处理伤口?绣杏,拿药去。” 绣杏犹豫,狼奴道:“劳烦了,我手疼,没办法亲自去找。” 药这东西在兰心阁并不常用,在外间不知哪个柜子哪个格子里放着,离得不远,就是难找。外间的东西一般都是由红裳收整,其余人平时不敢乱碰,绣杏不好让旁人去翻,只好把扇子先递给了狼奴:“那你先帮殿下扇着吧。” 狼奴接了扇子,那只伤手还想收剑,楚言枝从他手里拿过剑,皱眉颇为嫌弃地把上面的血擦掉,收进了剑鞘内。 狼奴走到方才绣杏站的位置,听着外间窸窸窣窣的动静,一面为殿下扇风,一面拿了殿下手里沾了血迹的帕子,带血的手直接握了她细白的指,看着她问:“殿下嫌奴的血脏吗?” 楚言枝眼睁睁看着他破了个大口子的食指挤贴了上来,血还不断往外冒着,全顺着指缝沾到了她的手上,不由站起身推他的手腕:“你就不怕疼?” 狼奴任她推着,只悄然将那只血迹斑斑的帕子握到自己手里,扔在了桌案上,垂着乌润的眼睛道:“疼,但奴想殿下摸摸奴。” 楚言枝帕子确实不够用了,一到夏天她一流汗就想擦擦,基本用一张丢一张,洗的跟不上她用的。手上沾了黏糊糊的血,她嗔瞪着他,把手落到他的袖子上,故意抹了抹:“所以你就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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