茜雪眉间紧蹙,也觉得自己太激动,缓了缓语气,“姐姐,这不怪你,谁叫人人都怕那个枢密院,说起来这天下哪里像我棠家的天下,不如改姓段好啦。” 正所谓隔墙有耳,段这个字哪是随便能提,杏琳越发着急,差点伸手捂对方的嘴。 茜雪忍住后面的话,心里却依旧气不过,父皇在世时便由枢密院掌权,如今新皇登基,皇帝年轻,更是半点改变都没有。 直到望见高高的台阶,才转回思绪。 她接过杏琳手中食盒,捻起裙摆缓缓走上台阶,前方大门的朱漆已经凋落,破旧窗楞也看不到任何微光。 简直不像有活人存在的地方。 别说是个女子,就算跨刀骑马的男人也会心惊胆战。 她却满脸笑意,适才的烦躁之气烟消云散,莲步轻移,来到门前,取身上香帕子扫开灰尘,自己也顺势坐在边上。 “供奉大人,我今天做的是胶牙饧,甜丝丝的味道,你一定喜欢。”
第3章 雪落长安 漫天大雪又洋洋洒洒,遮云避月,杏琳紧了紧披帛,高高提起灯,前方一层层台阶亮起来,抬眼望去,想寻找公主的身影。 风回雪舞,阵阵盘旋在脚底,她叹口气,还是先找地方躲雪要紧。 寒风凛凛,三更半夜,偏偏来这种荒无人烟的恐怖之地,公主真是任性。 呼啸而过的风雪中,隐约能听见远处麒麟殿飘来的歌舞声,像个遥远信引,一点点勾着人心。 反正待不了多久,若是能早点回宫,兴许还可以去宴会上嬉闹一会儿。 她倒不是贪玩,左右还是为了茜雪,宫中庆典公主从不参与,总独自待在殿内,想来对方年纪已大,驸马到现在都没个着落,依公主的性情又不可能听从安排,势必要自己满意才行,天天连面都不露又何处寻好驸马。 按理这事轮不到自己操心,可公主亲生母亲娴才人在陛下继位后,念及养育之恩已尊为太后,本来性子就安静,如今愈发感念恩德,日日吃斋念佛,早就不参与任何事,陛下也一味宠着皇姐,茜雪性子娇纵,无人敢管。 倒是她借着年纪相仿又一起长大的情分,还可以说上几句话,如何能不急。别的先不提,单是逢年过节来兴庆殿就不合规矩。 若说起在这个皇家禁地关起来之人,她也见过,只是年少时不经意间一瞥也足以让人惊艳,真正眉眼如画,俊美飘逸,说起话来都娓娓动听。 当年只是一个小小的翰林供奉,却能够得到陛下赏识,出入宫中,可见非同一般。 惊才绝艳,难怪让幼小的公主放到心上,但今时不同往日,到底已经沦为阶下囚,何必再纠缠。 何况此人是被枢密院关起来,段殊竹是什么人物,先皇在世时就皇权独揽,据说曾协助棠轩帝打下江山,因此受到倚重,纵使天下对枢密院早有非议,先皇临终前依然没动对方。 如今陛下年轻,枢密院地位越发不可撼动,虽然十年前段殊竹就隐居山林,看似交权,但培养的手下依然身居要职,举足轻重。 偶尔传出句话来,朝廷便要抖三抖。 也就是宝贝的十七公主胆子太大,若换做别人,早被砍掉十个脑袋。 茸茸雪片遮住廊下围栏,殿角的占风铎①在风雪中晃动,时轻时重,一阵阵嘀铃铃声划破安静庭院,伴着女子的唉声叹气,留下无尽哀鸣。 风声鹤唳,凄婉苍凉,却丝毫不影响十七公主心情欢愉,她柔顺蜿蜒的裙摆落在斑驳台阶上,一只带着金色臂环的手拖住脸颊,眉眼弯弯,自言自语。 “苏供奉,今夜是除夕,想来咱们有十几年没见过啦,说实话,你总是不愿意见人,我也明白,想必是苍苍了不少,再不像往日模样了吧。” 她在说笑,知道里面的人听得到,没回应也不恼,没见他十几年了,脑海里的样子却从未褪色,当初听到对方被压入死牢的惊慌犹记于心,到现在想起来都怦怦直跳。 总归是留了一条命,俗语常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山水依旧,自然还有重逢之日。 见不到他的面,却能够感觉到对方,隔着一扇门,已经知足。 宫中的传闻她从来不信,只记得那夜偷跑到雪兰湖边玩,抬眼却瞧见个画里人,半边秀挺身子依偎在湖心亭中,玉簪束起乌发,更显得脖颈修长,她知道他的名字——苏泽兰,新晋探花郎,父皇刚任命的翰林供奉。 但没打过交道,也不知对方性情如何。 那会儿年纪太小,宵禁后跑出来本就心虚,若不是仗着自己得宠,连大气都不敢出。 以为他会和别人一样,面子上恭顺谦卑,施礼后便会把她送回秋霜殿,翰林院不都是一帮读腐了书的人,小公主禁不住心情沮丧,嘴唇撅得老高。 不成想苏供奉只是唇角轻牵,温柔地许诺,“遵命,小殿下,臣半个字也不说。” 春天的夜晚,花香四溢,月光洒在碧波荡漾的湖面,那上面雪一般兰花轻舞,绮丽流转,都比不过眼前人眸子里的万种情丝。 她惊异于他的美,脱口而出,“苏……供奉,你竟然比后宫的娘娘们生得还美丽啊!” 对方愣了愣,转而笑得朗月清风,“殿下最近又没好好念书,美丽一般都用来形容女子的啊。” 茜雪理亏,她最烦读书。 但眼睛不会骗人,对面人若是金钗挽发,绫罗加身,势必艳绝后宫。 可惜啊,居然生了个男儿身,她到现在都惋惜不已。 夜已深,月光彻底被乌云挡住光华,雪花也失去原来颜色,瞧上去似被黑夜涂上层灰色冷光,提醒着人不能久留。 她站起身,仿若里面的人能看见似地,莞尔一笑,“供奉,胶牙饧凉了就不好吃,我……要回去啦。” 屋内依旧沉寂,茜雪转身走下石阶。 路上免不了被杏琳唠叨,她一边笑着一边听,好似听着别人家事似地,并不在意。 杏琳也知道分寸,公主不过是刚从兴庆殿出来心情好而已,讲了些天寒小心身子,以后麒麟殿的盛会必要去露个脸才行。 移步承香殿,远远瞧见皇帝的步辇停在外边,几个人俱是一惊,早有侍女冬蝶匆匆迎出来,小声道:“陛下等了好一会儿啦。” 麒麟殿里的宴会还未完,居然来看自己,茜雪吩咐杏琳去备茶,一边随冬蝶来到前厅,脱下裘衣,正瞧见年轻的帝王坐在圆凳椅上,指尖捻着个蜜橘,垂眸轻抿唇角,一副等人等得心不在焉的神态。 她特意轻手轻脚靠近,忽然叫了声陛下,笑嘻嘻地:“深更半夜发什么呆啊,困了不如去睡。” 他们自小长大,若不在外面还像姐弟一般亲昵,对方抬起头,温柔笑容浮上脸颊,“皇姐大晚上到处乱跑,还来说我。” “我人微言轻,跑就跑了,陛下可是万金之躯,怎么能和我比呢?”伸手接过杏琳递来的紫阳茶,先呈给对方又歪头问:“今年的歌舞不好还是舞姬不美,想必让陛下无聊啦。” “皇姐还拿我当小孩子,只在乎这些——”抿口茶,淡淡香气旋在舌尖,想到前朝那些烦心事,忍不住蹙起眉,“要不是为了体现皇家恩泽,谁愿意大好的日子在外边坐着无聊,除夕本该阖家团圆之夜,皇族倒不如普通黎民百姓自在,尚且享有天伦之乐。” 他还在幼年时,母亲薛贵妃便服毒自尽,都说是心病突发,却挡不住后宫里隐秘的传闻。 母亲素来康健,从未听说过有心病,怎么突然就没了,何况在那夜之前,对方才从冷宫放出来不久,这一贬一升,背后又有多少不为人知的故事。 生于皇家,注定要背负这些不可言明的枝枝蔓蔓,缠绕着年少帝王的心。 对面的茜雪心知肚明,皇弟自小没有至亲,唯一亲昵的就是自己与母亲,有时连说个体己话的人都难找。 陛下登基后,眼见着笑容渐渐消失,枢密院大权在握,三省六部虎视眈眈地瞧着,前朝的事她不太懂,但也知少年天子掌权不易。 也不知为何人人都要抢着坐龙椅,刀光血影,担惊受怕,本来天子就是上天注定,再抢也不属于自己,还是做个富贵闲人好。 她瞧着他清瘦不少的脸颊,心里疼惜。 “陛下怎么说这种话啊,难道我们皇家没有天伦之乐。”微微挑起的眼尾含着笑意,朝杏琳使眼色,复又道:“我与你还不算亲人呐,咱们在一起便是天伦之乐。” “皇姐说得对,只是我来的时候,不知是谁还不高兴呢。” “陛下真会埋怨人,我不是怕耽误正事嘛。” 杏琳聪明,一个眼神便能会意,将盛着玉露团的鸳鸯莲瓣纹金盘呈上,那是刚才兮雅送来的赏赐,茜雪捡起块,哼了声:“喏,陛下赏赐的东西我都舍不得吃,还不是专门等着呢。” 她佯装生气的面容也很好看,总能没来由温着人的心。 这宫里的一切都在飞速改变,唯有眼前人,五岁时抓住自己的那双芊芊素手,总是笑若春风的皇姐,依旧那副清澈见底的模样。 她是傲气十足的十七公主,自然不屑于与任何阴影下的勾当打交道,干净得就像宫中最纯净的雪兰湖水,是棠烨朝最尊贵的存在。 纵使是被前朝压得心情灰暗,瞧见皇姐也便烟消云散。 “皇姐,这里又没外人,别一口一个陛下,听着生疏,小时候怎么叫我的,莫非你全忘了。” 他端起金盘,走到不远处的榻边,三两下便盘腿而坐,完全是副邻家儿郎的姿态,冲着茜雪招手。 “我就知道皇姐喜欢哄人,只留一盘甜雪糊弄弟弟,我刚才路过院子里的小厨都瞧见了,今天不知道下厨做了什么好东西,想必没有弟弟的份呗。” 茜雪粉面通红,提裙坐在对面,“陛下说笑,我哪里会做东西,就算做出来也入不了陛下的口,还是不要取笑姐姐。” “唤我做檀儿,姐姐又忘了。” “行,那檀儿就不要挑食,想吃什么就让御膳室弄啦。” 对方抿唇而笑,不再接话,皇姐私下去兴庆殿的事,他一清二楚,苏泽兰在大理寺的卷宗也早查过,罪名是杀死国家重臣,并以信物要挟贵妃,也就是自己的母亲,致使对方忧愤而死。 潦草几行字却没有真凭实据,一看就是出自枢密院手笔,段殊竹这个人深不可测,做事从来周密,这件案子却处理得如此草率,肯定不简单,他心知肚明。 若是能抓住枢密院的把柄,再好不过。 “姐姐,其实有件事,弟弟一直想找人商议。”晦暗不明的光隐隐流在眸子里,显出男人的野心,幽幽地:“兴庆殿里的人……或许能找机会放出来吧。” 茜雪诧异,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半晌才回:“弟弟,哦不,陛下……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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