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亲弟弟哪有不为姐姐将来打算的呢,又是她胡思乱想。 墙角的迎春花开了,白雪下露出点点鹅黄,娇嫩鲜美,她伸手摘了一支,想着过会儿插在公主乌发间,该是多么美丽动人。 新年第一天,棠烨朝丹凤门前彩旗招展,自从清晨到午后,朝拜贺岁的人就络绎不绝,各地重臣,边疆节度使,还有周边各国的使臣,携带着昂贵礼物,赶来拜见年轻的帝王。 皇帝在两仪殿中设宴款待,整个都城都沉浸在喜气洋洋之中。 繁华仿若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却让新登基的帝王心生倦意,从昨夜闹到现在,他眼皮子沉。 紫金殿内,身边的大宦官胡肆维一边念着贺礼单子一边问:“陛下,今日上供的礼品是全赏赐下去,还是依旧留在云英楼?” 大年初一朝圣天子,历来不安分的草原十六部也来了人,其中势力最大的南楚国提出要与棠烨朝联姻,陛下正在心烦。 所以他问得尤其小心。 天子蹙眉,往常都是李琅钰在身边跑前跑后,今儿怎么换个人,胡肆维这人年事已高,早几年就不大当差。 他挑起眼尾,并没搭话,而是饶有兴致地问:“李公公呢?莫不是大过年把他累着了——” 对方连忙俯身,笑得满脸皱纹,“陛下说笑了,他身子骨好着呐,今日朝会来了不少人,李公公要去外面照应,特别知会老奴来侍驾。” 李琅钰素来只跟着自己,有什么人物能让对方去伺候,适才朝会的人太多,他并没留意,难道是——心里一惊。 正欲开口问,忽听外面小太监通报,“枢密院主使段殊竹,求见陛下。” 果然不出所料,能让李琅钰这个目中无人的滑头屁颠颠跑出去现眼,除了段殊竹再不能有别人。 段殊竹!多年来棠烨朝名副其实的掌舵人,却一直隐居在山林之中,往年朝会也不来参加,今日能来,恐怕还是忌惮自己近日亲政以及选议皇后之事。 亲政也是枢密院点了头的,他心里明白。 皇帝立刻起身,脸上全是喜悦兴奋之情,大声宣,“还通报什么,快快请主使进来,朕早就盼着了。” 皇家的人最会做戏,他也不例外。 绕过九折梅花落雪屏,一个高挑纤细的身影走了过来,紫衣轻裘,青丝以乌金冠挽住,双眸如幽暗潭水,眉宇间自带风流。 那风流却不是胭脂水粉里养出来的多情,更像是日夜饱读诗书的翩翩佳公子,堂堂枢密院主使,手握权利之巅,竟没有半点世俗的影子。 漫长的时光没有给这幅容颜留下任何痕迹,比记忆里愈发飘逸出尘,若不是了解对方底细,连年轻的帝王都以为认错人。 段殊竹缓步来前,恭敬地施礼,“臣,见过陛下。” “段主使何必多礼,一别多年,朕尤为想念。”他迎了过来,伸手拉住对方的手,闻到了扑面而来的兰花香,笑道:“主使常年住在金陵,朕总想去看看你,可又找不到机会。” 段殊竹连忙摆手,仍旧一副恭顺模样,“陛下真是折煞臣了,若是有需要臣的地方,尽管鸿雁传书,臣一定马不停蹄来到陛下身边,只是臣无能,恐怕枉费了陛下苦心。” 字字谦卑,儒雅谦卑。 皇帝心里纳罕,所谓闻名不如见面,以前与主使打交道时,年纪尚幼,只觉对方气质华贵,如今才知深不可测,一句话也滴水不漏。 “主使为何这样生分,朕就是想念你,盼着日日在身边才安稳。”将段殊竹拉到缠枝金屏风前落坐,两人不行君臣之礼,倒像对故友重逢,“当年父皇离开时,将朕托给主使照顾,朕小的时候还被主使抱过,一直想叫声仲父,可主使总是谦让,说起来已经过去多年,当年在子华殿……那里的梨花开得可真美啊!要是有机会,朕还想和主使去瞧瞧。” 子花殿是皇帝的母亲薛贵妃所住之处,段殊竹在那里抱过还是小皇子的陛下,以前也繁花似锦得热闹,如今时光荏苒,只剩一座空空如也的宫房。 段殊竹笑了笑,年轻的帝王心思深,十分会审时度势,不好奇自己突然来朝拜,反而不紧不慢聊起家常,可见沉得住气。 “陛下若是不嫌弃,那臣就住到春后,陪着陛下赏花。” “这样最好,深得我心。” 一边给出橄榄枝,另一边亦接得丝滑,看来对方早有留下的打算,这个春天只怕不太平。 段殊竹小坐了会儿便离开,没有回热闹的麒麟殿宴会,带着李琅钰直接进入后宫,绕过大雪覆盖的雪兰湖,一路来到兴庆殿前。 看守小兵不认识,但辨得出衣服品级,尤其是看到皇帝身边的李公公却对着位面容年轻公子畏手畏脚,也知来者身份尊贵。 两人点头哈腰,请进去才晓得是枢密院主使,顿时吓得脸色青白。 段殊竹独自来到斑驳的朱红大门前,瞧见厚雪积在高高门槛边,遮住了一旁的碎瓦残垣,他笑了笑,伸手推开门,抬腿走进去。 轻车熟路,一看就不是第一次来。 大厅内几乎没有任何陈设,地面却依旧光可鉴人,迎面是座山水青枝的屏风,后面有人席地而坐,正在一页页翻着书。 破旧窗户被风吹得哗啦啦作响,那屏风也颤颤巍巍,似要跌倒。 段殊竹站在屏风外,抬眼环顾四周,房檐屋角悬挂着蛛网灰尘,没有宫女和太监的帮忙,高处很难清理,但双手可触之处都异常整洁。 脸上的笑荡得更开了,绕有兴致地问:“供奉好心性,禁闭之中还把自己的日子打理得如此井井有条。” 对方没吭声,对他的到来半点儿也不意外,还是段殊竹慢悠悠绕进去,一眼瞧见四角磨破的案几上是盏陈旧油灯,底下放着几本书,俱是佛经与道经。 “难怪啊,苏供奉修身养性呐。” 对方还是不搭话,一下下翻着《道德真经》,漆黑长发半落在双肩,身上的青灰色道袍随风飘荡。 段殊竹也不急,依在屏风边笑盈盈,“若论起道家经典,或许拙荆①可以探讨一二。” 翻书的手顿了顿,微微侧过脸。 “你们很久没见了吧?”段殊竹依旧笑嘻嘻地问:“她也总惦记你。” 夕阳西下,冬日彩霞映在大雪地,照得窗户上全是白光莹莹,一抹红晕染在天地间,旋出的光圈落到大殿内,落到两人身上,拉长了修长影子。 一坐一站,却同样身形如松,俊秀挺拔。 沉默好大会儿,坐着的人才缓缓开口,轻声问:“冷瑶,她好吗?” 段殊竹忽地笑出声,对面这个人——苏泽兰,他太了解,冷血到连生父都能弑杀之人,居然也会问别人好不好。 他不屑地哼了声,语气一沉,那份枢密院主使独有的威严与冷酷又显出来,“好弟弟,冷瑶这个名字可不是随便能叫,她如今是我的妻子,你至少要称一声嫂子。” 对方冷冷地:“弟弟遵命,那请问一下兄长,嫂子近日可好吗?” 作者有话说: ①拙荆:妻子。
第6章 雪落长安 夕阳落了,落在苍茫大雪之间,天边一下子暗淡下来,鸟雀无声。 唯有殿檐下悬挂的占风铎叮铃铃响着。 段殊竹依然靠在青枝屏风边,目光落到陈旧斑驳的绣花间,垂眸含笑,“弟弟不用惦念,她很好,这几日才来到长安,此刻正在花将军府上。” 棠烨朝的宦官位高权重,与大家闺秀婚配不算奇事,胡肆维家里就养了七八个侍妾,正妻苏氏来自名门,膝下还收了不少干儿子,以段殊竹的地位开个小后宫也不为过。 可他只明媒正娶了一个,前太常寺卿连漱玉的女儿连冷瑶,早年获罪抄家,私逃到九华山流云观避世,期间曾与苏泽兰相识。 段殊竹对妻子十分宠爱,连定居在金陵也是由于冷瑶喜欢幽静之处,后又收养一个女儿,尽享天伦之乐。 今日却突然进宫,前殿已经议论纷纷,苏泽兰也不是傻子,尤其那句冷瑶住在花将军府中,可见准备久留。 只怕风云又起。 但这一切又与自己何干,他不过是个囚禁在此的罪人,恢复了沉默,继续随手翻书。 段殊竹显然还不想结束谈话,苏泽兰是枢密院关起来之人,众人都以为两人不共戴天,其实对方是他同母异父的弟弟,如假包换。 只是这个弟弟不听话,当年被仇恨蒙了心,恨不得要了他的命。 段殊竹与苏泽兰的母亲柳雾眉出身金陵名门,年少时与前枢密院主使李文复相爱,后被迫嫁入段家,生下段殊竹,又与李文复旧情复燃,才有了苏泽兰。 虽然同一个母亲,自小的生长环境却截然不同,段殊竹属于富贵里养大,苏泽兰则漂泊天涯。 这才生出了泽兰心里的恨,哪怕最后段家被抄,段殊竹没入掖庭,他亦不能解恨。 中间种种,又都属于上一代云烟了①。 其实段殊竹并不恨对方,时间过去太久,妻子冷瑶也为苏泽兰求情,他留他一条命,同时慰藉母亲的在天之灵。 但若论起兄弟之情,实在剩不了多少,小时不长在一处,见面又好似仇人,哪里来的骨肉亲情。 他今日能来,有自己的心思。 段殊竹这个人,素来从不多说一句话,做一件多余之事。 “好弟弟,在兴庆殿住的如何?”踱步绕着那张小案几绕了几圈,抬眼打量四周,淡淡地:“你在这里住的也太久,不如换个好地方。” 枢密院主使的心思难猜,苏泽兰也没这份心情,被关在兴庆殿十几年,早就将一切置之度外。 “任凭主使定夺,罪臣去哪里都一样。” “弟弟如今气息沉静,确实不一样,那就转去大理寺的死牢吧,反正你也不是没去过。” 轻描淡写,杀死一个人如碾死一只蚂蚁。 苏泽兰冷笑,不予回答。 若真有心要自己的命,何必等到今日,这不过是个警告,为即将到来的风雨买个安心。 聪明人之间无需多话,段殊竹挥挥衣袖,准备离开,余光瞧见不远处卧榻边放着一个鎏金象牙食盒,做工精致好似贡品,沉沉眸子。 “弟弟果然闻名在外,锁在深宫仍旧有人惦念啊。” 泽兰会意,唇角轻牵,“大人思虑未免过多,不利于修身养性,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鄙人不才,当年也曾出入宫廷,如今有几个人惦记,不足为奇。” 对方轻蔑地哼了声,抬脚离开。 朱红色的大门再度锁紧,苏泽兰缓缓站起身,屋内又灰了下来,渐渐笼入一片昏暗。 他来到微亮的窗前,朝外看去,衰败草木如今被大雪覆盖,一片肃穆洁净,在这里住了十几年,熟悉眼前的一草一木,只肖看光线落在殿檐的阴影变化,就能分辨时辰早晚,“晚膳时分啦。”话音未落,便听到一声声报时鼓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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