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吓得一激灵,“公主……奴万万不敢啊,奴能有几个脑袋做这种事!实在是御史大夫与大理寺卿还有刑部的人都在,陛下正在商议。” 原来里面聚了这么多人,大理寺卿李俭正也在,连襟难道不该避嫌,她心里越发冒火。 不大会儿,里面的太监跑出来,跪下道:“陛下请公主先去偏殿休息,等手上的事忙完了,马上去看殿下。” 真是场面话,原来再亲昵的弟弟成为帝王,也一样会打太极,等事情都忙完了,还要她做什么! 茜雪压住火,面上云淡风轻,语气依旧不依不饶,“劳烦公公回个话,既然陛下日理万机,自然不便打扰,毕竟要以国事为重,我也没有大事,只是来替崔侍郎收尸,那就请御史台交出来吧。” 周围的太监立刻吓得磕头,崔彥秀属于畏罪自杀,如今还没有定案,尸体岂能够随便处置,哆哆嗦嗦,“公主三思,还是听陛下的话,先去偏殿休息。” 茜雪抬起眸子,目光落在两扇威严幽深的殿门上,不信天下最尊贵之处竟无法说理,她拎起百花裙,直直跪下,“我有什么累,闲得很,就在此与翰林学士们一起等陛下吧。” 她秀挺的身姿临风而跪,吹起鹅黄色披帛纷飞,高耸近香髻上坠着一枚凤簪,此时被夕阳镀上层暖金,如白日星辰般璀璨,衬得整个人风姿绰约又高贵无双。 底下的翰林学士一片哗然,为首的上官云郁大为震撼,没想到矜贵娇养的小公主竟如此有胆魄,他更不可懦弱,向前几步大声道:“陛下圣明,礼部侍郎崔彥秀虽有错,但罪不及死,必是被人胁迫才出此下策,请圣上严查!” 声音响彻天空,早就传入殿内,小太监连忙跑进来禀报,牵扯到十七公主,众人脸色皆变,偷偷瞧陛下,不敢吭声。 皇姐来到殿前下跪,棠檀桓实在没料到,他心里早巴不得治欧阳丰的罪,但对方毕竟身为朝廷一等大员,朝中党羽众多,不是死一个崔彥秀就能搬倒。 御史台虽然已在左仆射府的佛堂后搜到花镜,又从大公子的侍女手上取得银镯,但对方一口咬定不知情,全是仆人擅自做主,到头来还不是杀几个下人了事。 皇帝叹口气,无奈笑笑,“朕这位皇姐从小让太后惯坏了,各位还请担待。” 下面的人都聪明,谁敢抱怨十七公主,尤其是大理寺卿吓得大气不出,自己女儿可还在后宫,刚当上皇后却不得宠,他是一点儿错不能犯。 棠檀桓站起身,李琅钰立刻跟上,众臣随即来到殿外,瞧翰林学士绿压压跪了一地,正前方是自己美艳逼人的皇姐。 “姐姐小心着凉,夏天也冷。”他微笑走近,伸手来扶,对方却躲一下,抬起眸子,明显带着气,“陛下,今日来此并无他意,只想替崔侍郎讨个公道,就算案子现在不能有决断,起码让吾等为大人收尸。” “姐姐,案子既然还没结,牵扯的人仍属戴罪之身,按律不能安葬。” 他依然面带笑意,不疾不徐。 茜雪哼了声,昨日还认为是陛下授意彻查左仆射,如今看来实在让人怀疑,既然大家都是同条船上的人,为何如此冷血,连给对方入土为安的机会都剥夺。 “陛下圣明,只是崔侍郎不比他人,是茜雪的老师,民间俗语讲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今日如果不能为崔侍郎收尸,那就请陛下恩准我去御史台长跪,算作替老师守灵。” 后面站着的御史台大夫林梓轩料到不妙,公主到自家门口下跪,他还不得陪在左右,连忙拱手施礼,“陛下,公主金枝玉叶怎能长跪,再说也不符合礼制啊。” 茜雪唇角微翘,凌厉目光朝向对方,“林大夫有话不妨直说。” 态度轻蔑,皇帝脸色一沉,心里虽然在乎皇姐,但此时是在朝堂之上,法令规矩最大,国之重臣不可被随意质疑。 “公主要以大局为重,先回去吧。” 冷淡态度愈发激怒十七公主,她垂下眸子,语气放低但没有半点退让,“请陛下成全姐姐。” 皇帝眉宇掠过愠怒之色,“公主!不可任性。” 茜雪抬头,“陛下觉得我任性,也罢了,反正本主①也不是第一次任性了。” 皇帝顿时满脸乌云压顶,额边青筋绷起,众人还未见陛下如此发怒过,愈发不吱声。 气氛焦灼,夕阳渐渐散开,漆黑色卷在天边,太监宫女陆续点灯,一点凉意从地面升起,茜雪从未跪过这么久,不由打个颤,忽地想苏供奉肯定也在下面,他的腿恐怕受不了。 耳边又飘来崔夫人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她如今不能退缩,给出的承诺一定要做到。 边上的李琅钰是个老狐狸,看出皇帝心软却下不了台,走近几步,低声细语:“陛下,天色已晚,公主娇惯,跪坏可不好,依老奴说这件案子肯定仍需斟酌,但先将崔侍郎安葬并不算僭越。臣年纪大了,记得先皇时曾有位乳娘涉事,由于是先皇乳母,仍给家人先入土为安,只是不按规格而已。 ” 安葬却不依照规格,两边各退一步。 皇帝蹙起的眉头松了松,李琅钰又附耳,“陛下,如此这般也好安抚翰林院啊。” 天子依然抿唇不语,旁边人也机灵,御史台大夫林梓轩与大理寺卿李正俭,刑部尚书王皖江一起跪下,“李公公提得好,臣等附议。” 皇帝才点头,众人总算松口气。 十七公主与崔夫人当即去了御史台,接出崔彥秀尸首,夫人担心公主害怕,让家仆以丝缎白布覆上,茜雪却毫无怯色,反而拿帕子替先生擦净脸颊。 崔侍郎面容安静,好像马上就要开口说话,只是嘴唇苍白至极,公主心口骤紧,指尖未触肌肤,寒意却蔓延全身,忍不住颤了颤,眼眶热起来。 一个好端端的人,就这样没了。 目光落到他整洁绯衣上,腰间别着自己送的蝴蝶玉,只是残缺不全,剩了半边。如崔侍郎般端方君子,自杀之前还仔细理过公服,竟能做贪污腐化之事,她才不信。 这件事不可能匆匆就算。 公主将崔夫人送回家,到承香殿已接近午夜,春望与秋露熏好热浴,让公主换衣服洗尘。 她蜷在浴斛里,温热的水漫过肌肤,鼻尖绕着清香,才感到知觉一点点恢复,这几日发生太多的事,猝不及防。 脑袋放空,瞧着眼前的雾气发呆,忽然发现很多人和事,不知何时就变了。 皇帝——亲弟弟,适才在朝堂上的面容模糊,让人几乎看不清楚,今日苏雪盼忽然来访,只怕天子早知道崔彥秀自杀,故意让对方来支开自己。 还有苏供奉,猛地顿了顿,宣政殿前乱糟糟,她也没瞧见他,那腿肯定是跪伤了,不知如何,月色朦胧,夜太深又不能过去。 想了下,索性让秋露跑一趟,将尚药局的消肿膏送过去,顺便瞧瞧。 作者有话说: ①本主:公主也会自称本主。
第45章 夏竹摇清影(五) 尚药局的药膏送出去, 十七公主眼巴巴在床榻边等,杏琳将床铺好,又用香熏过, 勾头看对方, 笑了笑,“公主的脸真有意思。” 茜雪抬头,不解地问:“哪里有意思?” “处处都有意思。”将灯台放下,坐到一边痴痴地说:“前几日去御史台监狱,多吓人的地方, 我心肝乱颤, 公主面不改色心不跳,还有今日在宣政殿前,哎呦呦,奴婢魂都要出来了,可现在呢——不就是惦记苏供奉的腿, 至于愁成这幅样子! ” 公主脸一红,索性趴在翠玉芙蓉枕上,嘴硬道:“我才不担心他,就是寻思秋露怎么还没回来。” 杏琳笑而不语, 大概公主与苏供奉从小相识,所以在对方面前总和个孩子似地, 也不意外。 正说着,秋露从牡丹屏后绕过来,手里捧着个红漆木螺钿盒,杏琳一瞧就乐了, “快看看, 肯定又是苏供奉发明的好玩意。” 茜雪起身, 秋露已经跪下,满眼惊奇,“杏琳姐姐说得对,真是供奉做的呐,奴去的时候,他正在研粟米,说是用水淘洗多次又放在瓷钵里,棉纸封住口晒到太阳底下才成,用的时候沾水调和,敷在面上熏蒸,对日晒后的皮肤特别好①,还有个极好听的名字,叫做迎蝶粉。” “就会弄这些没用的东西,大半夜不睡觉,哪里就晒死我了呢——”嘴里埋怨,手却接过来,闻了闻香气清幽,急切地问:“供奉的腿如何?” 秋露站起来,一边放帷幔一边回:“公主放心,奴看没事,就是脸色不大好,小柳子——哦不,矅竺说今天火辣辣太阳底下跪了大半天,回来也没吃饭。” 她叹口气,自己都没发觉,满心都是这人不会照顾自己,哪怕随便吃几口填肚子也好啊。 这一夜又闹腾到很晚才睡,闭上眼一会儿出现崔先生的脸,一会儿又变成供奉的腿,还有皇弟怒气冲冲的眸子。 她身为公主,再受宠也局限于后宫,就连皇后都不能参与政事,何况自己,但崔彥秀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丢了命!半夜惊醒,瞧金纱帷幔外幽幽烛火,整个世间被漆黑夜色笼罩,夏日夜晚,蝉鸣声四起,月光却不明,茜雪心里难受。 尚书省,御史台与大理寺——若论权势,随便挑一个也能让翰林院抖三抖,上官云郁再以命相搏也没用,搞不好还要做无用的牺牲。 至于皇帝,昨日虽生他的气,平静下来细细寻思,国君自然要掌控全局,不可意气用事,撼动左仆射不容易,牵一发而动全身,需要更确凿的证据,但是——欧阳丰那个老狐狸能有什么破绽。 贿赂可以推到下人身上,崔彥秀毕竟是自杀,完全可以装作不知道,就算有逼迫之实,御史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根本没人能翻案! 她想来想去都是死局,从小长在深宫的小公主第一次体会到朝堂可怕,那些望上去清风明月,满口仁义道德表象之下,全是盘根缠绕的利害关系,恐怕谁也不干净。 谁也不干净——她喃喃自语,忽地想起一个人,段殊竹! 枢密院权势滔天,数十年把控朝堂,若不是段殊竹当年忽然隐居,也不会有尚书省冒出来分庭抗礼。 案子正在焦灼时刻,此时还能够呼风唤雨之人只有段殊竹,想到这里不由得叹口气,峨眉紧蹙,发愁得很。 段殊竹可不是个好惹之人,就算想借势又如何去求。 床头牡丹灯炸了个火,噼里啪啦一声,她掀开纱幔,瞧青瓷灯罩下发出隐隐火光,大概又有小虫子飞蛾扑火般冲进去,丢了小命。 无尽夜色凄凉,墨汁般浇在心上,让人生出哀怨之情,感叹蝼蚁飞蛾也是生灵,稀里糊涂就再也瞧不到第二日的朗朗晴空。 她随手拿起灯,噗一口轻轻吹灭,屋内顿时更暗了,可心里却安宁起来,至少今夜,她不想再看到有谁丢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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