蝼蚁飞虫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芸芸众生也一样,这偌大的王朝那么多规矩,可制定之人却是极少数,好比一座巨塔,生在顶端的皇族与朝臣掌握绝对的权力。 权力可以操控生死,她第一次真真切切体会到。 幽深的夜,万籁俱静,仍醒着的还有兴庆殿里的人。 莲花青瓷灯缓缓燃着,苏泽兰手执紫毫尖,在粉红薛涛笺上落下几行娟秀小字,又小心放到云锦帕里,揉揉眉心。 矅竺端着酥茶走近,“大人喝一口吧,据说这西域的酥助眠,今日跪了一天,奴看着心焦,快点歇息才要紧。” 对方接过来,抿了口,温热奶香流入腹中,顷刻之间十分得舒服,“无妨,记得明天把这封信送到左仆射府中,选没人的时候去,交给大公子贴身小厮。” 矅竺点头,“大人放心,小人轻车熟路,绝不会有别人知道。” 苏泽兰抿唇笑出声,“是啊,你们枢密院办这种事简直漂亮得不成样子。” 小太监不好意思,吭吭哧哧没回话。 “去吧——”苏泽兰挥挥手,起身回到榻上躺好。 他要压倒尚书省,今晚这封信是最后一根稻草。 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跪在宣政殿前的十七公主,发髻高耸,身形秀挺,那样得威严与美丽,他知道她的心,放不下和崔彥秀之间的师生情意,眸子里更容不得一粒沙子。 可小殿下毕竟年少,今日能够如此有决断,不惜顶撞圣上,毅然而然要替崔彥秀收尸,实在让人始料不及,翰林院中已有议论,对公主大为欣赏,他似乎看到了另一种可能。 相比于嫁人生子,远离朝堂的另一种生活,也许更适合小殿下。 风卷起蝉鸣声入耳,苏泽兰翻了个身,瞧见案几上放着秋露送来的消肿膏,笑了笑,又坐起来,伸手拿到枕边,目不转睛看着,想小殿下跪那么久竟还惦记自己,痴痴地呆了会儿。 一连几天的朝堂变动,给整个棠烨带来灰暗色彩,众人都预感到朝廷即将发生大变化,却不知会走向何方,站山观火的也有,惶惶不可终日的也多,人人自危。 尚书省左仆射府上尤为压抑,从上到下严阵以待,欧阳丰开始以为不过是翰林里的一帮书生起哄,没当回事,但崔彥秀忽然搅进来,还自杀在御史台,才预感到不简单。 收取贿赂,买官卖官,私圈田地的官员数不胜数,皇帝真要拿人开刀也不应该轮到自己。晚饭后叫来儿子,叮嘱训诫一番,左右不能认,实在不行便舍出去守儿,顶罪要紧。 欧阳雨霖嘴上应承,心里却不乐意,守儿从小跟着自己,前后侍奉从未出错,即便是拿了崔彥秀的东西又如何,不过一个小银镯而已,正所谓打狗看主人,府里那么多小厮找谁不行,反正是拿来搪塞御史台,何必动真格。 他心里有气,回到屋内闷闷不乐,提起笔画窗外夜幕下的梨花,忽地呆住半晌,那日替十七公主描梨花,也在将暗不明的夜里,花瓣如雪,绮丽优雅,竟比不过公主无意间的一颦一笑。 自己是疯了,居然在这里念想公主,他何德何能,就算是惦记也不应该,丝毫没有资格。 可工部侍郎修枫为何有此福气,无论才智还是出身,各方面还不及他,一样被选为驸马人选。 欧阳公子心烦意乱,手里的笔一会儿拿起,一会儿放下,半天花不出半个花瓣,索性撂笔,靠在椅子里闭目养神。 他居然完全不在乎让父亲头疼的贪腐大案,满脑子都是公主婚事,自己都觉得可笑。 忽听外面有人敲门,应了声,替守儿伺候的小厮景儿走进屋,瘦挑身材总和没吃饱似地,俯身低语,“大公子,奴这里有件宫里的物件传出来,想让公子瞧瞧。” 鬼鬼祟祟的模样,一看就不是明面上的东西,欧阳雨霖冷笑声,“我在宫里并没有熟悉之人,想必你拿错地方。” 对方舔脸一笑,越发小心,声音低得就快听不见,“公子,这可不是普通物件,看看就知道了。”说着从袖口掏出块云锦丝帕,精致绣花一瞧就是贡品,欧阳雨霖愣了下,伸手接过来。 翻开绣团花鸾凤的帕子,层层叠叠下包着张粉红薛涛笺,随即一股女子香四溢,他的心口跳起来,仔细打开,两行清秀小字落入眼帘。 “花开不同喜,花落不同悲,若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②。” 欧阳雨霖屏住呼吸,这笔迹他认得——是十七公主抄的诗。 心内翻江倒海,顷刻如进入战场,钟鼓齐鸣,公主为何要写这个花笺,反复细看可是一首表达相思的情诗,莫非公主对自己有意,想到这里又觉得离谱,实在没可能,但这确实属于公主亲笔,他那夜见过她写的字,铭记于心,半点不差。 呆住半晌,才反映过来景儿还在,赶紧问:“这是哪里得来,真的是——给我吗?” 作者有话说: 宝儿们都还记得苏供奉是个不择手段的权臣吧,为了达到护妻目的,什么事也干得出来。 ①这个美容方子也是真的,好像取自古物记~我没用过,有兴趣大家可以试一下,哈哈。 ②取自薛涛《望春词》。
第46章 夏竹摇清影(六) 欧阳雨霖一改适才懒得搭理的神色, 双目聚光,声音发颤,倒比旁边的小厮还慌乱。 景儿笑了笑, 凑近附耳:“公子想想, 这种东西怎么会传错,是宫里的公公特地递过来,还有句话让奴带到,说过几日苏贵妃生辰,陛下宴请百官, 必有机会相见。” 欧阳雨霖立即警觉, 挑眼瞧对方,“你知道这上面的话是谁写的?” “哟,奴怎么会知道。”小厮吓了一跳,随即汗珠子滚下来,“公子还不清楚嘛, 我们这等人就是个工具,想活命就把话传到,东西送好,全当无事发生, 不寻思,不记得, 出了这个门就忘了。” 对方轻蔑地嗯一声,料这些奴才也没多大的胆子,点点头,“你下去吧, 到外面领赏。” 景儿擦擦汗, 总算交完差, 走出屋子去拿钱。 夜幕星河,欧阳雨霖瞧四下无人,才敢再次拿出那张粉红小笺,人常说薛涛笺上落情丝,只会在爱人之间传递,想到这里不由心神恍惚,何况那几句诗的寓意太明显,日日思念心上人,愿与对方一起赏花落花开。 小暑时是苏贵妃生辰,由皇帝与皇后亲自举办,就定在依山傍水的华清宫,适逢夏日,华清池内香花娇媚,绿树成荫,不只可以沐浴休闲,更能瞧山中万花嫣然,正是情人见面的好地方。 身子靠在黄花梨摇椅上,晃晃悠悠,瞬间连心都晃了出去,只要想到公主可能中意自己,哪怕是一点点微乎其微的可能,也让大公子神魂颠倒。 他仍旧不敢奢望,理智上总觉得不妥,恐怕其中有诈,但心里已经欢呼雀跃,所谓的冷静自持早飘在漆黑夜色里,无踪无影。 本来国子监就要选人伴驾华清宫,何不冒险一见,否则终生憾事。 “六月六,小暑日,晒红绿,食汤饼,蟋蟀躲屋檐,苍鹰飞碧霄,香汗淋面色皎然,凌阴取冰纳凉来①。” 大太阳底下,秋露与春望一边在庭院里晒衣裙一边念歌谣,嘻嘻闹闹。 杏琳站在海兽葡萄纹铜镜前,给公主小心梳妆,今日是苏贵妃生辰,一会儿要去华清宫避暑,后面的冬梅已经在收拾衣物。 茜雪一副懒懒模样,瞧杏琳手腕翻飞地拧着发髻,双目微微失神,她心里全是崔侍郎的案子,可惜朝堂上一直稳得很,说是要刑部与御史台会审,欧阳丰先闲置在家,等候结案。 消息封得死死的,一点儿也打探不到,这天下之人最容易忘事,才几日就无人议论,如今全兴兴然地给贵妃过生日,早就没人在意。 那么个清风明月的人走了,花儿依旧明媚,夏风习习,翠鸟莺啼,一切都没任何改变,当年陛下的生母薛贵妃突然没了,细想也不过如此。 茜雪并不是忧愁善感的性子,此时此刻却觉得胸口堵得慌,不是滋味。 杏琳俯下身,将珍珠金步摇别在公主灵蛇髻间,小声劝:“公主,奴听说这次去华清宫的人多,特别热闹,温泉水还可以洗去晦气,以后就都是大吉大利了。” 公主深呼吸口气,“但愿吧,以后大吉大利。” 春望晾好衣服,捧了个镶金梨花木盒进来,跪下道:“公主,奴婢找到这颗海明珠了,刚好送给贵妃庆生。” 茜雪点头说好,起身换了套绛红大袖襦裙,带上杏琳与秋露一起走出承香殿。 华清宫离长安并没有多远,浩浩荡荡的队伍停停走走,因是贵妃生日,皇帝宠爱不说,皇后由于近日的朝堂之事,越发要显得贤惠,一路随手撒下的金银珠宝无数,聚在后面的贫民越来越多,花大将军命令侍卫维持秩序,自己则紧紧守在皇帝与贵妃的步辇外。 几位公主的马车在后面,茜雪听着耳边熙熙攘攘的声响,打起哈欠,帷幔晃动,骄阳似火,她闭起双眼,靠在杏琳肩上。 “公主睡吧,到了奴婢叫你。”对方笑嘻嘻,勾头道:“不过殿下,一会儿尚食局的人会弄汤面饼吃,错过了可就没啦。” 茜雪眼神朦胧,一连几天没睡好,此刻休息最大,双手搭在杏琳腿上,“姐姐吃吧,我还是睡会儿。”忽地发现另一个侍女不见踪影,好奇地:“秋露去哪儿啦,刚才不还嚷嚷饿。” “她就是饿啊,自己去找吃的。”杏琳捂嘴乐,忽地脸色绯红,悄悄地:“公主,奴实话实说啊,可不是开玩笑,上次讲秋露看上兴庆殿的矅竺,绝对是真事。” 公主眨眨干涩双眼,大概人的天性就喜欢听八卦,困意顿时跑得没影子,“可——矅竺是个太监,秋露不在意?” 对方嗯了声,似乎还琢磨会儿,讳莫如深,“感情这种事可说不准,有的时候一下子喜欢上了,也就顾不得那么多呐。” 马车轱辘吱呀吱呀,轻纱帷幔飞在阳光下,红棕色高头大马缓步前行,马尾在空中划出半圆的弧度,在公主眼睛里来回摇摆。 人谁没有糊涂的时候呢,她痴痴地寻思,至少秋露有了喜欢之人,若是能够长久,自己可以成全他们,一会儿走到华清宫,先找苏供奉问问,对方肯定也没意见。 她想起他,眼尾挑了挑,喜悦一下子蔓延全身,像只小鸟落到心口,欢呼雀跃,叽叽喳喳不知道唱的是什么,听不清却觉得悦耳,车队很长,人也多,整个世间乱糟糟,可她好像能感觉得到他,就在不远处,心里柔情似水。 公主脸颊红扑扑,像洁白花瓣沾了粉,满脸春色,杏琳瞧着,琢磨小殿下年纪不小了,招驸马的事起起落落,总也没个定论,恐怕对方也急,试探地问:“殿下,奴说句僭越的话,宫里前一阵传出要给公主招驸马,可现在一点儿信也没有,要不趁着今日高兴,找太后问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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