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织儿察觉到他这般奇怪的反应,不由得顺着他的视线折首看去,却是陡然一惊。 只见她那夫君正面无表情地站在柴门口,静静地望着这厢。 虽是问心无愧,但苏织儿却莫名有种被当场抓奸的心虚,她一时慌张不知所措,也不知他究竟站了多久,听到了些什么,她定了定神,旋即佯作神态自若地扯唇同刘武介绍道:“刘大哥,这便是我夫君。” 说着,又看向萧煜,“夫君,这是刘大哥,他在镇上开了家铁匠铺,是来送我订的锄头来了。” 她举了举手上的锄头给萧煜瞧,似是想印证自己的话。 可纵然如此,场面仍是有些尴尬。 沉默片刻,苏织儿转头飞快地道了句“那便多谢刘大哥”,旋即有礼地一颔首,折身回去了。 刘武站在原地,与苏织儿口中所谓的夫君远远对望着。 不知怎的,对上那人格外冰冷漠然的眼睛,刘武脊背一阵阵发紧,分明没有说话,可那人身上似有种与生俱来的威仪令他的气势不自觉矮了几分。 然他也不过轻飘飘看了他几眼,便缓步随苏织儿一道入屋去了。 看着萧煜行走间一瘸一拐的步态,刘武不由得皱起了眉,虽早听他娘提起过织儿这夫君是个瘸了腿的流人,可亲眼看见仍难免有些吃惊。 且纵然这流人眉眼生得好,可神色实在冷漠,冷得令人生怵,并不像是会对妻子温柔相待之人。 刘武不禁怀疑起来。 此人,真的会对织儿好吗? 那厢,苏织儿秀眉紧锁,埋头跟在萧煜后头,几番想开口解释又不知该如何说道。 她生怕越描越黑,思忖许久,最后只柔声问了一句,“夫君,中午吃香椿炒鸡蛋可好?韩官爷那日送来的两个鸡蛋还未动过呢。” 萧煜随口道了一句“都行”,旋即淡然地接过她手中的新锄头搁在了墙角。 看他似乎并无什么异样,苏织儿这才松了口气,看来他当是没听见,或是听见了也不在乎,毕竟她都同那刘武说得这么清楚了,并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他应当不会介意吧。 放下了心,刘武这事儿,苏织儿转头也便忘了,因着她心里还惦记着旁的要紧的事呢。 翌日,才晨起吃过早食,趁着萧煜去河岸边打水的工夫,苏织儿急匆匆跑去了里长家。 这回倒是见着人了,她以腿脚不便,恐是不方便进山为由同里长说了,出乎她意料的是,里长答应得倒是格外爽快,轻易便点头同意了。 她只当里长通情达理,却不知那韩四儿曾特意交代过里长,说如今住在他们村儿的这个流人身份有些不一般,需小心看着,他这才容许他不参与这开山祭祀。 毕竟若是那位出了事,他可万万担不起这责任。 得了里长的首肯,苏织儿算是彻底安下了心,回到草屋时,心情也变得格外地好,萧煜自是看出来了,却只是深深看了她几眼并未多加问询。 第二日便是这开山祭神的日子,天还未亮,村人们便开始为祭祀做准备,嘈杂的人声,凌乱的脚步声和金属祭器碰撞的声响,将尚在睡梦中的苏织儿给吵醒了。 她睁开眼,便见萧煜正推开窗往外探看,她见状忙道:“想是在准备祭祀呢,我们村每年到这个时候都要聚在一块儿开山祭神,我去就好,你又不是兆麟村的,那里人多乱得很,你就不必去了。” 说着,苏织儿手忙脚乱地穿上外袄,临走前,又不放心道:“我很快便回来,夫君你就先自己做些早饭吃,不用等我。” 她快着步子出了草屋,生怕萧煜跟来似的,然想到她那夫君根本不是好热闹之人,脚步便又一下慢了下来。 等赶到村口时,已有不少村人围在了那厢,每年的开山祭神,苏织儿都会参加,诸般流程已然烂熟于心。 唯一不同的是今岁她已嫁作人妇,不必再与顾家人待在一块儿。 不过随意瞥去,她仍是瞧见孟氏抱着顾远,身后还跟着个看似不情不愿的顾兰,就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 或是觉察到她的目光,孟氏转头往这厢看来,旋即冲着她没好气地冷哼一声。 孟氏回来的事,苏织儿早便知道了,也不意外,只静静收回视线,听里长对着远处白雪皑皑的群山念那年年不改的祭词。 这祭祀流程繁琐又冗长,听得苏织儿颇有些发困,也不知等了多久,随村人们一道向着南山的方向恭敬地拜了三拜后,里长才开始细细叮嘱站在最前头准备进山的男人们。 他们个个持刀背箭,带好了家伙,精神抖擞,蓄势待发。 里长面露欣慰,还特意在刘武肩上拍了拍,显然对他寄予厚望,看他们都准备好了,便提声道了句“走吧”。 正当村里这二十几人闻言准备出发之时,却听身后人群中骤然响起一声“等等”。 村人们转头看去,便见那顾家媳妇孟氏凛着眉满脸不服气道:“不是说每家都要出个男人吗?这孙婶家只有个十三岁的孩子也就罢了,可有些人凭什么可以不去!” 众人原还没意会她说的是谁,直到她将视线转向站在最后头的苏织儿,他们才蓦然察觉,的确,织儿那男人今日并未来。 苏织儿知道孟氏因为先前之事厌极了她,却想不到她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刻意针对她,她张了张嘴,正欲开口,却听一旁的牛三婶笑着上前替她说话,“顾大嫂,你看这周煜腿脚不方便,恐怕也不会舞刀弄枪的,这让他进山多危险啊!何况还要在那里过上一夜呢。” “呵,他不就是瘸了嘛,又没瞎没聋没缺胳膊断腿的。”孟氏冷笑一声,“你看村里那些上了岁数的,还有你那一只眼睛看不大清东西的二叔不都去了吗,怎的,偏他娇贵!虽说这么多年也没见出什么事,可村里也不都是猎户,不少人心底里可不愿自家男人跟着去呢,照这样,我家大勇是不是也可以不用去了!” 此言一出,村人们纷纷颔首,不禁窸窸窣窣,低头耳语起来,显然是觉得孟氏此话有道理。 苏织儿气不打一处来,此事她原都已经摆平了,可孟氏就是故意要闹事,如今好了,弄得村里人都不满起来。 她压了压心底几欲涌上的怒火,佯作淡然道:“开山祭神是兆麟村的规矩,但周煜他不是兆麟村的人,不必守这规矩,此事我已提前同里长说过了。” 听得这话,众人齐齐看向站在最前头的里长。 里长没想到矛头会突然指向自己,一时愣在那厢,好一会儿才僵着笑点头:“的确是同我说过了,要说这周煜确实不是咱兆麟村的人,对这山中的情形也不熟悉,腿脚又不便,去了反倒拖他们的后腿,我思来想去,还是不去得好。” 里长这话亦不是没有道理,眼见村人们的怨气平息了些,一声嗤笑又将他们的注意吸引了去。 “娶了我们兆麟村的姑娘,还住在兆麟村,这还不算兆麟村的人吗?”孟氏仍是不依不饶,“里长,若要照您这么说,那前几年才从邻村搬来的张猎户一家,也不算兆麟村的人了呗,那他们还去干什么,自也不必去了呀!” “是啊,这话说得有道理……” “没错,怎可就偏心织儿他家一个,要不去,就都别去了……” 见村人们反应这般强烈,里长缩了缩脖颈,抿唇不敢再多言。 苏织儿面色愈发难看,心里明白得紧,她这舅母哪是真的在替村人们主持什么公道,不过就是故意坏她的事,单纯想看她不痛快。 可说她蛮横也好,自私也罢,她绝不同意让周煜跟着上山。 她上前一步,还欲以萧煜生病体弱一事搪塞,可还未开口,一声低沉却格外清晰的“我去”骤然在她身后乍响。 听着这熟悉的嗓音,她睁大双眸愕然地转头看去,果见萧煜站在小道上,从容淡然地看着望向他的众人,再度启唇。 “我去,我会去!”他顿了顿,又道,“容我准备片刻。” 说罢,便折身一瘸一拐地往草屋的方向回返。 苏织儿在原地怔忪了好一会儿,才快步跟上去,拦住了正要入屋的萧煜,一改平日的温柔顺从,气冲冲道:“你胡乱答应什么!你可晓得那山上有多危险,你腿脚不便,若真有什么三长两短……” “不是说从未出过事吗……”萧煜打断她,旋即轻轻推开她的手入了屋。 他自灶上拿了两个昨日烙好的野菜饼,低低道:“何况那些人已然打定了主意,你再辩驳也不过是浪费口舌。” 言至此,他抬眸看向苏织儿,一字一句语气沉冷,“你压不了众怒!” 苏织儿秀眉微蹙,只觉他今日的眼神格外得寒,就好像在生谁的气一般。 她猜得没错,萧煜虽未表露出愠色,但的确在生气,他气得不是旁人,正是她苏织儿。 方才远远看着她在众人面前竭力阻止他进山,不知怎的,萧煜心底蓦然升起一股无名火。 或是不明白这个女子究竟为何要这么一次次维护他,又或许觉得她的每一句辩驳都反像是在证明他的无能。 他萧煜有一天竟要落到靠一个女子来保护的程度! 故而为了阻拦苏织儿再言,及压制下在心底泛滥的这股烦躁,他才会不自觉开口,道出那句“我去”。 两人面对面而立,静默对峙了片刻,萧煜才放缓语气,淡声道了句“只当进山闲走一趟吧”。 见他说罢掀帘入屋去,苏织儿是又气又费解,分明平日里什么都不在乎的人,为何今日却变了性子,坚决要入山。 但看他这般坚持,她晓得大抵是没了转圜的余地,毕竟她又不能绑了他的手脚不让他去。 苏织儿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也跟着入了内屋。 萧煜从角落掉漆的红木箱子里翻出一块方布来,想用来装那两个野菜饼,却见一把匕首被骤然塞进了怀里。 “这是我阿爹留下的,锋利得很,你藏在身上防身。” 他手上的方布亦被抽去,苏织儿将布铺在炕上,拿了自己最厚的旧棉衣放在里头,又去灶房拿了那两个野菜饼隔了块帕子摆在上头,将方布牢牢扎紧。 她边忙活边道:“山里冷,夜里你便盖着我这件棉衣,能挡挡寒。” 她将系紧的包袱塞给萧煜,旋即昂着脑袋切切嘱咐,“你对那山里不熟,记得紧跟着村里人,千万别跟丢了,万事小心,若有危险赶紧跑,莫要逞强,知道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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