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她当初不过为太子派来的下属所逼,才不得不做了伪证, 其实根本什么都没看见。 此事在朝堂上引发了轩然大波,当年萧煜出事后为求自保而视而不见,甚至于落井下石的那帮人,而今却都跟墙头随风吹动飘舞的草一般一窝蜂地, 义正辞严地对太子这般卑鄙行径予以厉斥。 及至四月末,曹赋荣因诸般恶行,人神共愤被当街问斩,府中男丁悉数充军流放, 女眷流落教坊司。 其后,太子萧熠被废黜,但文安帝仍念及骨肉亲情,仅予其包庇母舅作恶的罪名,下旨封萧熠为岐王, 贬至绀北封地,永不得进京。 圣旨下达后, 五月初,几辆素朴的马车在一个清晨悄无声息地驶出了宫门。 及至天色昏沉,才在离京城几十里的一个驿站停下。马车上下来几个眼圈发红,哭哭啼啼的女子,行在最前头的男人听得这哭声,不由得双眉竖起,提声怒斥道:“哭什么哭,当我死了吗?” 那几个女子被吓得噤了声,顿时垂下脑袋,大气也不敢出,眼看着男人进了驿站,反手“砰”地闭上了房门。 从前的太子,如今的岐王萧熠面色黑沉地在屋内坐下,似是想压制心底怒意,提起桌上的水壶倒了杯凉水仰头便喝个干净。 他绝想不到,不过短短几月,他这个昔日备受文安帝宠爱的大澂储君竟会沦落到这个境地。 他右手握紧成拳,似是不甘心一般,狠狠砸在圆桌之上,发出一声重响。 正当萧熠因愤恨难平而怒不可遏之际,却听屋内陡然响起一阵笑声。萧熠惊了惊,循声看去,便见昏暗处,内间靠窗的一把太师椅上坐着一人。 萧熠双眸微眯,定睛看去,蹙眉道:“是你?” 他不禁冷笑一声,“怎么,是来看我笑话的?” 坐在那厢的不是旁人,正是他那先头被诬陷巫蛊,惨遭流放,还瘸了一条腿的六皇弟萧煜。 此时的萧煜薄唇微抿,笑意清浅,正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哪还有半分当初在京郊马场对他唯命是从,低眉顺耳的模样,“是啊,当初害我的人如今沦落至此,我若不来亲眼瞧瞧,岂不可惜了?” 听得此言,萧熠的眼神骤然冷下去,掺杂着几分欲将其焚烧殆尽的怨毒,“我变成如今这般,是你害的?御花园之事,是你所为!” 萧煜唇角泛起一丝嘲讽的笑。 能猜到是他所为,他到底还不算太蠢,可也聪明不到哪里去。 “三皇兄太看得起我了,我一个才从沥宁回来的废人,哪有本事在宫宴上堂而皇之给你下药,还特意安排了一个小太监。难道不是三皇兄平日结怨太多,才会有那么多人趁着宫宴急着对你下手吗?” 他萧煜至多不过是在背后推波助澜,只不过他没想到萧熠这些年作恶太多,最终自食其果,才让他在寒食宫宴上看了这么一出精彩的好戏。 看着萧煜讥讽的眼神,萧熠只觉万分刺眼,他乃中宫嫡出,何时轮到这个贵人所生的贱种来嘲笑他。 萧熠气得胸口上下起伏,少顷,或是自觉这般容易被激显得太不体面,平复了些许心绪,勾唇笑了笑,露出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情。 “小六,你太小看我了,你觉得我真就这样完了吗?你施行巫蛊都能自流放地回来,我如今这般,仍多的是翻身的机会。父亲太疼爱我了,不然这么多罪名加身,他不会仍对我留了情面,待过几年此事平息,定还会允我回京,继续做我的太子。” 言至此,他用一双锐利地眼眸紧盯着萧煜,咬牙切齿道:“小六,莫要得意得太早,我迟早会回来的,到时我定教你后悔难当,生不如死!” 看着这位曾经的太子殿下即使落得这般境地,仍是一副稳操胜券,自信不疑的样子,萧煜沉默片刻,未再多说,只看向圆桌上的那个茶壶,转而道:“三皇兄可能不知,我这人睚眦必报,向来喜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方才那水喝下去,三皇兄就没觉出有什么不适的地方吗?” 萧熠闻言亦看了那茶壶一眼,面色惨白,惊恐万状,“你……你给我下了什么?小六,你敢杀我!” “三皇兄误会了。”萧煜仍是含笑风轻云淡的样子,“我怎么舍得杀了你呢,比起活着受折磨,死反是最痛快的事。倒也没什么,我不过是将三皇兄从前下在我身上的毒奉还给你罢了。我这几年承受过的滋味,三皇兄不如也亲身尝尝,然后就像你从前期盼我变成的那样,一点一点丧失理智,变成一个疯子吧。” 萧熠眼看着端坐那厢的人表面笑意温润,可这笑意却丝毫不达眼底,他那若长夜般漆黑深邃的眼眸里满是渗人的寒芒,教人脊背生凉,不寒而栗。 “你骗我,你骗不了我!” 萧熠摇着脑袋,似是想揭穿萧煜用来恐吓他的谎言,也像是在提醒自己,“这药根本不会使人变疯,我当初压根就是上了当,那人说,只消一年,吃了药的人就会彻底失去理智,且此药没有解药,可你如今不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神志清明地同我说话吗!” 当初在京郊马场见到萧煜时,他也很奇怪,为何他仍安然无恙,似乎并未成为一个疯子,但后来他便想通了,大抵是他教那卖药之人给骗了。 但如今,这贱种居然还想反过来骗他,真当他傻吗。 不会的,绝对不会的…… “是吗?”萧煜剑眉挑眉,“三皇兄怎可如此武断,指不定我只是个例呢,谁也不能保证除我以外的人吃了不会变疯。更何况我在杯盏中下的毒剂量可不小,指不定不消一年,我便会听到处在绀北封地的岐王因难以忍受自己如今落魄的处境而发疯的传闻呢……” “你!”萧熠再也无法忍耐,一怒之下猛然扑上前欲对萧煜动手。 然他的手还未触及他这位六皇弟分毫,就惊愕地发现他毫无阻碍地自太师椅上站了起来,旋即快他一步,反扼住他的脖颈,将他一把提至半空。 萧熠拼命挣扎着,因着不能呼吸整张脸很快便涨得通红,他低眸看向萧煜稳稳站立的双腿,方才如梦苏醒,“你的腿……原来你是装的,你一直都是装的!” “是呀,若是不装得像一些,如何能骗得过你呢。”萧煜一把将萧熠甩至桌边,旋即低身看着他,“不管你信不信,昔日我并无丝毫夺位的念头,但如今不同了,三皇兄既得这么怕我抢走,那我定是得让你亲眼看着我夺走你想要的东西,才足以解恨,不是吗?” 萧熠捂着脖颈,抬眼看向蹲在他身前之人,这么多年,他头一次因着这个凡事压他一头,令他无比妒恨的弟弟而感受到了恐惧。 萧熠看着萧煜略微猩红的眼眸,一双手止不住地开始发颤,那药没令他这个六皇弟失去神志,却并不代表没让他发疯。 他如今这般,就像个将猎物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猎手,尽情欣赏着猎物在濒死前痛苦挣扎的模样,以此来获取快感和欢愉。 他分明疯了,已然彻彻底底地被逼疯了! 纵然心底恐惧万分,但萧熠的自尊不允许他在萧煜面前露出败势,他强撑着坐直身子,旋即看向萧煜冷哼道:“小六,你以为没了我,你就能顺利得到你想要的吗?别痴心妄想了,这宫中岂是只有我想对付你,实话告诉你,当年巫蛊一案,是有人暗中给我递信,告诉我你殿中藏有巫蛊的证据,我这才能轻易将你拿下。” 言至此,他忍不住笑起来,似在嘲笑萧煜的天真,“住在那座皇宫里的人远比你想象的还要无情与可怕,你觉得你孤身一人真能斗得过他们吗?” 萧煜微敛起笑意,久久凝望着眼前的男人,须臾,复又勾了勾唇,慢条斯理地站起身,“多谢三皇兄提醒,这便不劳三皇兄担心了。” 他折身往窗边而去,然走了几步,似是想起什么一般,又转头道:“对了,忘了告诉三皇兄,你或是不知你先前吃的香药有个特别的名字,叫‘尽余欢’,虽那药药效极佳,一时能令男人尽兴,但时日一长,亦会使人神志紊乱,且……” 萧煜顿了顿,垂眸往萧熠某处看了一眼,唇间流露出意味不明的笑,“且再无欢愉的可能,三皇兄,你说,若父皇知晓此事,还可能让你再回到京城吗?” 他眼见萧熠逐渐睁大了双眸,露出崩溃而又难以置信的神情,轻扯了扯唇角,旋即利落地爬出窗子,一跃而下。 听着身后传来的嘶吼和瓶盏碎裂的声响,萧煜面上的笑意逐渐消散,眸光越发凌厉摄人,沉冷如冰。 * 玉成关,将军府。 用完晚食,苏织儿在苏老太太院中陪着说了会儿话,便被苏老太太回绝,让她早些回去休息。 苏织儿由贴身婢子凝香扶着站起来,冲苏老太太福了福身,方才往院外而去。 踏出门槛时,苏织儿忍不住垂首,朱唇微扬,温柔地抚了抚自己已然十分明显的小腹。 她腹中的孩子已七月有余,这几回请了大夫来探脉,脉象都很平稳。要说,也是苏老太太养得好,吩咐厨房炖了不少滋补的汤水给她喝,或是因着先前小产,原她这肚子还比旁的同月份的妇人小上不少,但三个月养下来,已然看起来差得不多。 穿过将军府花园,路过一处小院时,苏织儿恰见苏岷的贴身小厮李吉提步踏进去,忍不住上前喊住他,问道:“我爹可是在里头?” 这小院并非闲置的空院,打从她口中听闻顾郦娘去世之事后,苏岷便令人打了副牌位在此供奉。 “将军在里头呢。”李吉恭恭敬敬地答,他说着往院内看了一眼,旋即无奈低叹了口气,复又看向苏织儿。 “姑娘,将军他……将军嘴上虽是不说,但自打收到派去沥宁的人送来的信,就一直这般,忙了一日回府,便将自己关在屋内,默默坐上两个时辰。他心里定是苦闷得厉害,我们这些下人也不好劝,还是姑娘您多安慰安慰吧……” 苏织儿闻言,眼睫微垂,面上显出几分怅惘。 她知道苏岷为何如此,是因着她娘,她娘亲的死讯于她爹而言打击太大,犹如晴天霹雳,虽他平日神色端肃沉稳,并未显露悲意,但苏织儿明白,他心底丧妻的苦痛比谁都要浓重。 “好,我知道了。”苏织儿转头看向站在后头的两个小婢子,“凝香,凝玉,你们就在外头候着吧,我很快便出来。” “是,姑娘。” 苏织儿轻扶着腰缓步入内,穿过堂屋和内院,轻手轻脚地推开了主屋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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