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慕云轻轻点头。 冬梅又说:“去年这个时候,七太太用过晚饭才回府。” 她笑道:“那正好,我们院里也歇一歇。六小姐那边,可有什么信儿?” 冬梅忙说:“菊香提早饭的时候,见到于姨娘院里的红棉和六小姐身边的红玉,说说笑笑的,应该没大碍。” 红棉和红玉,一听就是同一批进府的。 纪慕云吃了一顿早饭和午饭之间的饭,打发了人,回卧房补眠。 另一只枕头凹下去,令她想起昨晚睡在上面的男人。曹延轩就和她想象中不太一样,经过昨晚,给纪慕云的感觉更是全然不同,温和平静的外表下面,肌肤是火热的,呼吸是火热的,嘴唇是火热的,臂膀是火热的,胸膛亦是火热的.... 纪慕云脸颊发烫,用绣着海棠花的帕子盖住自己的脸。 他....此刻做什么呢? 喝雄黄酒,吃糯米粽,在金陵城历史悠久的酒楼之一观看赛龙舟,之后去城中另一个颇有名气的酒楼松鹤楼,看戏班子--身边坐着他的正室妻子和两名儿女。 仿佛一瓢冷水浇在纪慕云头顶。 她只是一名妾室,府里另有两位生儿育女或时日长久的妾室。曹延轩时隔二十余日才到她院子....日后会不会来,谁也不晓得.... 纪慕云热泪盈眶,继而沾湿了整条帕子。 午后不那么热了,纪慕云梳妆更衣,去了媛姐儿的院子。 于姨娘夏姨娘都在,媛姐儿眼瞧大好了,在捎间吃着茶点。 见到她,夏姨娘露出促狭的神色,捏着帕子“妹妹这回可真是大喜了。”于姨娘也笑着说:“需得请客才行。” 不用问,两人都知道,昨晚曹延轩去了她的院子。 纪慕云羞涩地低下头,接过丫鬟端来的茶。 有云英未嫁的小姐,三人嘻嘻哈哈地,话题很快转开,谈论着“有松鹤楼的东西吃了。” 夏姨娘是个爱热闹的,张罗着打牌:“正少个人了,妹妹就到了,来来来,打几圈叶子牌。” 叶子牌,纪慕云是会打的,却不精湛--姨母没有闲暇时间,身边没有年纪更大的长辈。何况,她不认为,七太太会让姨娘们有时间打牌。 “我不太会。”她委婉说,“怕耽误了姐姐们玩牌?” 夏姨娘兴致勃勃,“有什么不会的,打几把就熟了,来来来。” 于姨娘叫了个年纪大的婆子,凑了四个人围桌打牌。纪慕云磕磕绊绊地,抓一张想半天,又费半天劲打出来,三个对家都头疼不已,打了半个时辰,她便被另一个婆子换了下来。 纪慕云松了口气,到隔壁找媛姐儿玩,“还在做这个啊?” 媛姐儿手里是一双玄色圆口布鞋,上好的淞江料子,听说宫里和京城的公爵之家用的都是这种布料。 媛姐儿疲倦不堪地揉揉眼睛,把鞋子丢开。她拿过来一瞧,记得针线课时候,鞋子修的是一色低调的万字花边,媛姐儿找杜娘子请教过针法,用的是金色丝线,黑底金线颇为华丽,现在却是靛蓝色丝线了。 “原来的太亮了?”她随口问。 媛姐儿点点头,沮丧地说“娘说,爹爹不会喜欢的。” 也对,曹延轩看上去就不会喜欢暴发户似的颜色。不过,靛蓝色的话,和玄黑色太接近,不仔细看看不出。 “这个又太暗了。”纪慕云比划着,“在脚底看不到。” 两人便商量起来,媛姐儿叫自己的丫鬟“拿针线盒过来”,纪慕云在青色、蓝色线轴中翻了翻,拿出一卷深青色的丝线。 媛姐儿比了又比,又叫大丫鬟过来瞧,果然低调不失雅致,便决定用这个。之后媛姐儿高兴起来,捧着鞋子“应该来得及。” 媛姐儿的针线盒是个红漆雕寒梅傲雪的方盒,十分精美,想来原来装着瓷器之类。纪慕云随口问,“要送给七老爷吗?” 媛姐儿嗯一声,头也不抬地穿针,“爹爹生辰在六月二十二日。” 纪慕云记在心里。 打牌的打牌,绣花的绣花,待丫鬟们提回晚饭,媛姐儿留在西捎间,纪慕云到于姨娘的院子吃过饭,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围着院子散完步,纪慕云坐在门口,抱着膝盖眺望靛蓝色的天幕。爹爹、弟弟和吕妈妈,远在千里之外的姨母,现在在过节吧? 院子一角的灶房传来动静,是菊香在烧热水。 说起来,双翠阁比夏姨娘于姨娘的院子大许多,有独立的厨房、水房和净房,府里日日送柴禾清水,这么热的天,不洗澡实在浪费了--纪慕云沐浴过,丫鬟婆子也可擦洗。 冬梅东奔西走的,指挥菊香去厨房讨果子拿点心,忙着熏香。 纪慕云看了一会,扑哧一笑“别忙活了,什么时辰了。” 冬梅却和胡富贵家努努嘴:“我也说,老爷今晚不过来了,妈妈却和我打赌,说老爷今晚必定会来。如果老爷来了,我输给妈妈十个大钱;老爷没来,妈妈给我十个大钱。” 胡富贵家的挤眉弄眼:昨晚老爷要了两次热水,她睡不着了,夜半时分起来去净房,轻手轻脚去卧房外,还听到床架咯吱咯吱地撞击墙壁呢! 面上带着烟灰的菊香过来凑热闹:“我跟冬梅姐姐,押五个钱--去年老爷跟东府爷们喝酒,歇在客房了,第二天才回府的。” 纪慕云却板起脸:“我进府第一天,程妈妈就嘱咐,府里不许赌钱,如果有赌钱的,拿出去打板子,也别想在府里当差了。” 三个仆妇面面相觑:温柔腼腆的新姨娘,见谁都和和气气,今天还是第一次疾言厉色呢! 之后纪慕云顿了顿,像平日一样笑起来,“我是新来的,你们呢,也别让我在太太、妈妈面前丢面子。这样吧,以后别赌钱,押些果子、点心便是,横竖院子里管够。” 三个仆妇回过神,纷纷答应了。 夜间暑热,纪慕云没有熬夜的习惯,不知怎么,迟迟不想睡。 他....满意自己吗?喜爱自己吗?什么时候再来?会不会觉得,自己不如他外面的女人,或是像前阵一样,无声无息地不出现了? 她心中忐忑,把人打发了,到东捎间找书看。 纪慕云曾经拥有一间雅致的书房,花梨木书架延伸到屋顶,四书五经的一部分、字帖、山水游记、诗词歌赋、私房食谱连带戏本子(两位表哥偷带回来)应有尽有。 如今摆在书架正中的是《女诫》《女论语》《孝经》和几部佛经,纪慕云猜,是七太太挑的。能读书的女子并不多,南方还好,北方很多贵族、大户人家的小姐跟着母亲略通文字,就去看账本了。 她找不到想读的书,一时间满腹惆怅,便挽袖研墨,铺开白纸,伏案写“重五山村好,榴花忽已繁。” 外面忽然传来响动,大门砰砰响,她忙出去瞧,菊香在门缝一张,“老爷,老爷来了。” 果然,大门敞开处是曹延轩,穿一件墨绿色祥云纹杭绸直裰,腰间挂着羊脂玉佩、荷包和金三事,头顶簪一根颇为雅致的竹簪。只见他面有倦色,风尘仆仆地,一看就是劳累一天。 纪慕云心里欢喜,下台阶行个福礼,不禁发窘:右手捏着毛笔呢。 “在写什么?”曹延轩也瞧见了,拉起她,看一看亮着灯的房间,“怎么还没歇下?” 她有些害羞,喃喃说“不知道您....”还来不来。 幸好,就像她整整一天期盼的,他终究还是来了。
第17章 小小的净房白气蒸腾,黄杨木浴桶中的热水几乎溢出来,纪慕云像初生婴儿一样伏在放衣服的春凳,承受着背后一下下的撞击。双臂撑不住,膝盖疼得厉害,不由自主叫出声,背上男人并没停止,力道反而更大了。 及笄之后,姨母给她筹备婚事,和贴身妈妈叽叽咕咕,见她过去就藏起什么。当时纪慕云愣了愣才明白,是“婚礼之前”才能看的物事。 如今姨母远在千里之外,由曹延轩代劳,纪慕云算是“开了窍”。她从没想过,男人女人可以如此亲密~,害羞的不肯,曹延轩不是“夫君”,却是“夫主”,今晚他上来就~这样,她只好听从摆布。 过了许久,净房才静了下来,叠罗汉般的年轻男女慢慢调匀呼吸。纪慕云揉着膝盖,觉得可能破了,曹延轩拉着她站起身,“你这里,有我的衣服没有?” 自然是没有的。 她摇摇头,听他说“叫你的丫鬟告诉朗月,让紫娟把我的衣服送些来”便答应了,拾起衣服披上,他依然穿旧衣服。 回到捎间,四仙桌已经摆得满满的,都是家常小菜,胭脂鹅脯、凉拌豆腐丝、酸辣瓜条、醋拌松花蛋、荠末鸭掌、白斩鸡、酥鲫鱼和油炸花生米,另有一大碗青菜汤面,一碗莲子红枣羹。 纪慕云告诉冬梅,后者对候在院门外的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厮说了。回到屋里,曹延轩却不在桌边,到东捎间去了,头也不抬地读道“粽包分两髻,艾束著危冠”。 望着清丽端正的簪花小楷,他目光露出掩饰不住的惊讶,上下打量她“你写的字?” 算是褒奖吧。纪慕云端端正正行个福礼“谢老爷夸奖。” 曹延轩哈哈一笑,见她刚刚梳妆过,目光带着潋滟水意,鬓角兀自湿漉漉,戴着应景的艾虎簪子,拿过另一张纸,提笔写道“轻汗微微透碧纨,明朝端午浴芳兰....” 彩线轻缠红玉臂,小符斜挂绿云鬟。 纪慕云垂下头,脸颊红的像盛开的花。 “佳人相见一千年。”曹延轩放下笔,笑着望她一眼,信步踱出房间,纪慕云跟着。 他显然喝了不少酒,席间没怎么动肉,吃了不少菜,又吃了汤面压肠胃。纪慕云是吃过饭的,陪着喝了半碗甜羹。 吃过饭,两人在院中闲逛。天时渐晚,暑气渐消,曹延轩指着庭院右首那棵高出第二棵树甚多的桂树,“我父亲移进来的,听说不到屋檐,到如今,长得这么高了。” 纪慕云仰着头,“秋天的时候一定很漂亮,还很香。” 曹延轩应了,“中秋就开花了,到时候可以泡茶,可以入画。” 这么好的院子,为什么给她一个姨娘住呢? 纪慕云收敛心神,憧憬着金秋时节花开如雨的情形,“到时候,我做了糕饼,您尝尝。” 曹延轩笑着答应,拉着她走到院中花圃,看看盛开的芍药,“今天去了园子?” 她屋里今天插了白茉莉和蓝绣球花,院子里种的是芍药和牵牛。 她答,“嗯,去园子里摘了些扶桑花,送到六小姐和于姐姐处,六小姐送了我茉莉。” 曹延轩说,“媛姐儿说是好些了,今日没出门,在府里做什么?” 她便把今天的事情说了,说道媛姐儿做针线,就不肯详细说了,“到时候六小姐告诉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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