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说起甘肃。 曹延轩委婉地提醒“比先帝在世,还大大不如”。顾许之嘿嘿一笑,把自己父亲和兄长的思路讲了:“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还能怎样?” 言下之意,狭路相逢勇者胜。 一来二去,说到日头偏西,夜色渐浓。 租宅子的时候,周红坤是办老了事的,连带灶上婆子、粗使婆子一起租了下来,此时厨房做了热菜热饭,一起端了上来。 席间仍然只有三人,顾明熙大概去了后房。食不言,寝不语,曹延轩和顾许之聊些闲话,纪慕岚埋头吃饭。 吃饱喝足,曹延轩在前厅端着茶,有些奇怪:这个时候了,怎么也该回家了。 顾许之咳一声,给纪慕岚使个眼色:“去后面看看。” 不多时,纪慕云跟着弟弟出来,把他拉到一边:“七爷,姨母她老人家,想留我在家里住一住。” 她双目红肿,鼻尖通红,脸重新洗过,显然是哭了一场。曹延轩心里怜惜,虽有些意外,还是答应了。“那,明日我来接你?” 他五日一休沐,今天、明日都不是休沐的日子。 纪慕云应了,带着希翼问“昱哥儿也跟着我吧?想让他和明哥儿亲近亲近。” 事情是明摆着的:顾明熙跟着祖母、叔叔去了甘肃,什么时候回京城、能不能回京城还是未知数。 曹延轩兄弟众多,明白宗族、亲眷的重要性,想起胞姐曹延华的两个儿子,都快成亲了,自己也才见了四、五回。 “铺盖没带过来,使唤的人够不够?”他问道,“晚上吃了什么?看着点他,莫闯了祸。” 这话是有原因的:昱哥儿马上四岁了,浑身使不完的精力,最喜欢跟着宝哥儿,过年的时候打碎了博哥儿院里的鱼缸,上个月折断了宝哥儿的笔,每回跟着父亲去梅苑看“小宝宝”,都能把喜哥儿弄哭.... 纪慕云忍俊不禁,嗔道“知道了”,仰头嗅一嗅,叮嘱“您早点歇着,晚上回去了,叫莺歌给您冲点油炒面....” 送走了曹延轩,纪慕云回到后院,从丫鬟手里接过茶盅,亲手捧进屋里。 端坐在太师椅中的杜茹英从人影分辨出来“面前的是外甥女”,也不说话,嗯了一声。纪慕云耷拉着肩膀,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句话也不敢说。 大表嫂米氏心疼她,过来接过托盘,笑道“看看昱哥儿去吧,真是个皮实孩子。” 纪慕云感激地笑,大声告诉姨母“我过去了,一会儿就回来了”,忙忙走了。 杜茹英打心底叹了口气,仰着头,不让眼泪流出来:“你说说,在我身边的时候明白着呢,大了大了犯糊涂!” 米氏也轻轻叹息,半天才说“云姐儿也不想。” 从小捧在手心的外甥女,成了旁人的妾室,杜茹英想一想便扼腕。“把许之叫过来!” 说曹操,曹操到。 顾许之带着表弟进来,一见母亲的模样,便知道又生气了。 “行啦,娘。”他像年轻时一般,嬉皮笑脸地坐到椅中,“大的见了,小的也见了,还能怎么样?实在不行,把人接回来得了。” 纪慕岚忙不迭道:“姨母,我也是这个意思!” 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杜茹英便把手里的茶盅丢过去,“你个不争气的,分别的时候,我是怎么对你说的?当时你答应得好好的,如今倒好,若不是你,你姐姐怎么会落到如今这个地步!” 这话说中了纪慕岚的伤心事,整个人像被抽走了生气的树,戳在地上一动不动。 今日重逢时,顾许之也是对表弟发过脾气的,现在倒安慰起来:“娘,不都说好了么,再让云姐儿熬个一、两年,待父亲那边安稳了,我回来把云妞儿接走,若曹老七不服,叫他到甘肃,找我们说话。” 杜茹英瞪了儿子一眼,米氏忙说:“二叔,有个事情,还没来得及和您说:方才您和曹七爷在外面,我们在里面说话,云姐儿说,七爷与她说了,打算把云姐儿扶正。” 还有这种事?顾许之瞪大眼睛,“等等,怎么个意思?” 片刻之后,米氏把纪慕云说的事情转述一遍,着重说了“七爷说的”“为了她推了几门婚事”“七爷另有妾室,可这几年,只有云姐儿一个人。” 这个事情出乎顾许之意料之外,转头就问“你可知晓?” 说起来,顾许之母子三人今日才到京城,和纪慕岚父子相见,之后曹延轩三人便来了。 纪慕岚慢慢点头,“二月二十日到京城,和曹七爷姐姐见过一面,姐姐是说过的。不过,齐大非偶,父亲没接话。姨母,二表哥,姐姐这几年来,门都没出过几回,自然是七爷说什么,她就信什么,这件事,我不敢信。我本打算,待我读书有个眉目,就把姐姐接出来,如今姨丈起复,更是难得的机会。” 说到这里,他噗通一声跪在杜茹英面前,红着眼眶道:“姐姐是为了我,才去的曹府。是我对她不住。姨母,我不愿姐姐一辈子矮别人一头,您,您看在母亲份上,把姐姐接出来吧?” 提到早逝的堂妹,杜茹英悲从中来,哭的不能自已,米氏也哭得十分伤心。 过了好一儿,丫鬟端来热水,杜茹英擦了把脸,问道:“你看那曹七郎,对云姐儿有几分真?” 世家大族婚配,讲究门当户对,旗鼓相当,力气拧在一处,谁也不求着谁,夫妻相处才自在、松快。 三人加上纪慕岚,都不是不懂事的孩子,考虑事情周全:扶正说难就难,说容易也容易,怕的是曹延轩现在想着“扶正纪慕云”,事后觉得“不如娶别家姑娘”,纪慕云的日子就难过了:顾家远在甘肃,说得难听些,纪慕云在后宅出了事,想报信都得快马加鞭走上半个月。 顾许之伸展身体,毫不遮掩地答:“我本来怕,曹老七是看我们家起来了,打算借我们家的势,可再一想,我们家也没啥稀罕的。” 若顾重晖在甘肃站不住脚,最多一年,当今就会另选贤能,顾重晖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哪里帮得上纪慕云? 杜茹英嘟囔“这还用你说?” 顾许之朝表弟龇牙:“若我们卷铺盖走人,云姐儿就得指望你了。”纪慕岚无言以对。 米氏想起一件事,低声道:“娘,云姐儿说,曹七爷已派人去找王家。” 杜茹英精神一振,缓缓点头:“就是慕岚说的,云姐儿日日在内宅,知道什么?若曹七郎正月二十日派人回金陵,到如今两个月,怎么也该回来了。明日你找曹七郎,探一探口风。若曹七郎说的是实话,万事好商量,若他信口开河,糊弄云姐儿,还不如现在这样,云姐儿好歹有儿子!” “你给你大哥写封信,就说我们略等一等,把云姐儿的事情办好再动身。” 作者有话说: ◉ 第125章 三月二十三日一大早, 媛姐儿琳姐儿洗漱梳妆,收拾停当,到六太太的院子吃早饭。 如今宝哥儿住在博哥儿的院子,齐哥儿也挤进去, 三个小子亲亲热热, 加上大堂兄涟哥儿, 三爷的两个儿子、几个孙子,每日都很热闹。 今日去了, 男孩子们坐满一张八仙桌, 两个女孩子和涟哥儿媳妇单独一边。 热腾腾的荠菜馄饨、皮蛋瘦肉粥、红枣小米粥,小柳筐里盛着炸油条、小笼包、千层糖糕、芝麻酱烧饼, 切开的咸鸭蛋、咸火腿、凉拌白菜心、葱花炒鸡蛋, 另有用螺蛳盒盛着的酱豆腐各色酱菜。 媛姐儿斯斯文文地接过丫鬟捧来的乌木筷, 尝一口皮蛋瘦肉粥,见桌上还有一碗洒了香葱咸菜的肉末鸡蛋羹, 便问:“十五少爷呢?” 夏竹低声答:“奴婢看过了,十五少爷还没过来。” 媛姐儿并没在意:昱哥儿还小, 跟着姨娘的时候是很多的,有一回也是没过来吃饭, 她找过去,才知道昱哥儿吃多了果子, 坐在马桶上捂着鼻子“六姐别过来!” 吃完早饭, 男孩子去学堂,女孩子跟着六太太去了花厅。 七、八位管事妈妈已经等在这里,低眉顺眼地, 按顺序把负责的一摊事情汇报六太太。 说起来, 媛姐儿出嫁在即, 要学的事情多得像山。六太太是嫁过女儿的,有经验,考较媛姐儿一番,见这位六小姐看过账本,算数、算盘有基础,身边有会打算盘的丫鬟,欠缺的是管理下人、处理事情的经验,这半年来,打理家务的时候就把媛姐儿待在身边。 琳姐儿也十四岁了,每日跟着两人。 一个上午,六太太先处理着急的事情,之后挨个看看,训斥了一位妈妈,“像你这个样子,不要耽误我的功夫!”赞赏了一位妈妈,“到底是老人,做事是用心的”,剩下的不置可否。 仆妇们战战兢兢,两个女孩子看的很用心。 到了午时,两人想陪六太太回去,六太太笑道“你俩先回吧,外面车马司的管事请假了,我得盯着些。” 管事是男的,闺中小姐就不方便见了,需得立屏风。管家就是这样,每日琐碎、零乱,又离不得,两人便向六太太道“母亲/伯母辛苦”,相携回后宅了。 见两人的背影消逝在门口,六太太才松懈下来,端起茶喝一口,“有什么事,说吧。” 方才朝她使眼色的贴身妈妈便道:“门房管事宋家的派媳妇进来,见两位小姐在,有个事就没说,给奴婢私下说了一嘴:七爷昨日从外面回来,带着竹苑的纪姨娘和十五少爷出门去了,回来的时候,只有七爷一个人。” 男人带着妻子、妾室出门,是很平常的事,六太太经常跟着丈夫踏青、赏红叶,两位姨娘偶尔也能沾光;府里有周老太太,六爷每年陪着周老太太拜佛,都会带着两位姨娘。 曹延轩到了京城,带着妾室游玩的次数比六爷还多,六太太没少从琳姐儿嘴里听,七叔带着六姐姐和纪氏去了珍宝阁、七叔带着纪氏去了东来顺,七叔带着六姐姐和两位弟弟去了雍和宫.... 时间长了,六太太都习惯了,听到妈妈前半段话毫不惊讶,最后一句就张口结舌:“什么叫,七爷一个人?十五少爷呢?纪氏呢?” 妈妈忙道:“昨晚七爷出门的时候,宋管事看的真真的,姨娘带着帷帽,仆妇抱着十五少爷随七爷上了马车,回来的时候,车里只有七爷一个人。因昨晚迟了,宋管事进不来内院,又怕过一会儿姨娘也带着十五少爷回来了,就没敢吭声,到了今早,姨娘和十五少爷确实没回府,赶紧叫家里的进来告诉您一声。” 大家主母也好、嫁进来的媳妇也好,闺中千金也罢,是不能在外面过夜的,贞洁两个字沉甸甸的压在女子头顶。 曹府这样的大户人家还好,主母带着管事妈妈、护卫就能出门了,换成规矩大、死板些的人家,女子没有男人带着,出不了家门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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